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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helliphellip

罗大伦

怀

我的父亲于年8月6日清晨,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享年83岁。当时我正在出差,急忙乘飞机返回后,给父亲出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父亲在一起时的很多片段,慢慢地浮现出来。我尝试着写写,算是对父亲的怀念。

父亲是个学霸

我的老家在辽宁省辽阳县的农村,大山里,我还从来没有真正去过。父亲曾经在地图上给我标示过,那是一个叫“罗家围子”的地方,现在已经封山育林,没有人居住了。

父亲的家里特别穷,阶级成分是雇农,比贫农还穷,一点土地没有。一年灾荒,爷爷去更北面的地方打长工,没有赚到钱,计划一路讨饭回来,结果在路上贫病交加,倒在路边去世了。那时父亲只有几岁。

这时候,我的奶奶说:“为什么我们的家里如此悲惨?那是因为不识字,没人读书,所以,砸锅卖铁也一定要让孩子读书!”我对我奶奶的这个决定真的非常佩服,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后来我父亲对她无比孝顺,那真的是有原因的。

于是,我奶奶就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带着爸爸搬进已经出嫁的我的两个姑姑的家里住,然后用卖房子的钱,把我父亲送去私塾,开始读书。卖房子读书,这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决定,我的奶奶义无反顾,毫不手软。

但是,单靠奶奶付出那是不行的,另外一方,就是读书的这个人,如果不给力,那也无济于事。现在有多少孩子,父母给创造了极其优越的条件,但是孩子毫不争气,这事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恰巧,我的父亲是个学霸,奶奶所有的期望,他都远远地超出期望地给翻倍执行了。

父亲读完私塾后,一路高歌,上了高小,那个时候已经解放了,但是父亲读书依旧是要从山里,走很远的路去上学。这个路后来我大致开车走过一半,没走全,父亲说要走十几公里,刚才我又用高德地图查了一下,具体距离应该是21公里?父亲说他上学要每天这么走,大家走饿了,就跑到河边大石头边上,从包里拿出高粱米饭吃,大家一边吃一边说笑,很开心的。后来我开车带着父亲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讲到这里他流泪了。

每天走这样的山路,现在城里的孩子们已经无法想象了,我偶尔听农村上大学的朋友讲类似的事情,我都心酸不已。

后来,父亲不负众望,考进了辽阳市第一高中,这个学校,直到今天据说还是重点中的重点。然后,就是高考,父亲势如破竹,如愿考进了东北大学的自动控制专业(应该是这个名称吧)。听说,如果读完了这个专业,应该是搞卫星什么的遥控一类的研究工作。

但是,非常遗憾的是,入学以后的父亲,被查出了肺结核,学校勒令他退学。

父亲后来很多次回忆,他当时的心情,简直是从云层跌落深渊,从学校背着行李走出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未来如何。

没有办法,必须要生存,要吃饭。于是父亲治病,治好了以后,找了一所学校教体育课,去赚生活费。在教体育课的时候,曾经有一次从单杠上头朝下跌落,头部被石头撞出一个大坑,后来虽然恢复,但是这也成为他晚年患的帕金森病的诱因。

在代课打工的同时,他再次准备高考,这次是考文科,结果考入了辽宁大学中文系。从此,他与这里结缘,毕业后留在这里工作,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应该说,父亲是个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他从一个家里赤贫的山里娃,依靠学习,走入城市,走入高等学府,然后留在那里,成为大学教授,教书育人,培养无数子弟,遍及省内外的各个机关单位,造福社会,这是个非常励志的故事。而这一切,我觉得都得力于他在学习上的超级战斗力。

我小的时候,父亲给我无数次讲如何学习。比如他讲不要怕考试,他总是说:“战略上要藐视考试,你从这本书里出题?这本书一共才多厚啊?”每到这个时候,他会拿着我的课本,在手里掂量,然后大手一挥,“才这么薄,我把它全给背下来,我看你还怎么出题难住我!”“你要想,哎呀,这么一道小题还想难住我?我挑战一下!”“要想,这个知识掌握了,是多么自豪的事情啊!”

总之父亲很会调动学习的情绪,我妹妹就深得其道,所以我妹妹也是学霸,高考的时候,数学居然考了满分,成为当年的高考状元。我很佩服,曾经问她,你为何不怕考试,她回答我:“我学得好啊,平时体现不出来,考试的时候就是展现我学得有多好的机会啊,有什么怕呢?”这种说法,简直和父亲讲的如出一辙。

因为父亲是如此地会调动学习的情绪,就像一个部队指挥官,给士气低落的士兵做思想工作,可以把他们变得士气高昂一样,所以,周围的很多朋友,都把自己的孩子带来给父亲教育一下。记得有位父亲的老友,自己的孩子高考,备考的时候,带来家里,让父亲给做了一番思想工作,结果振奋精神,一路高歌,后来考得出乎意料地好。于是,当这位老友的小女儿高考时,也被带来请父亲训话,结果居然也不错。于是,后来这兄妹的下一代,在高考的时候,他们家的老人,依旧是必须安排到父亲这里来听讲一次,似乎这成为了一种这个家族的风俗,可见父亲的影响力。

但是,这些对我小时候,影响似乎没有那么大。我刚刚上学的时候学习还可以,那是父亲让我提前学习了好多课程,比如二年级的时候,父亲让我把三年级的课本就都看了,这让我在小学时学习还可以。但是我好像是个比较叛逆的人,一直没有怎么提起对学习的兴趣,所以到了高中,学习只是一般。父亲对学习的那种激情,那种类似打歼灭战的状态,在我身上几乎没有出现过。

所以,读大学的时候,我俨然是个废柴,几无所成。

但是后来,对人生有了些感悟以后,父亲留在我体内的基因似乎突然苏醒,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也成为了学霸,这个时候,才逐渐明白了父亲当年给我讲的那些话,是什么含义。

逐渐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我也喜欢三尺讲台,我也喜欢和大家分享自己思考的成果,喜欢听到学生学有所成的消息。有的时候,连课后回家咳嗽一声,都吃惊地发现,怎么声音恍若年轻时的父亲。

父亲去世后,我一直尝试寻找和他的连接,可是没有,他也没有托梦给我什么的。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和他的连接无处不在,他的一切,都在深深地影响着我,有的影响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可是,逐渐的,却越来越明显……

关于吃饭的事情

父亲去世后,我会经常回想起以前的一些生活细节。

我小的时候,家里特别的穷。那个年代,整个社会的物质也比较贫乏,吃豆腐要豆腐票,吃肉要肉票,所以,不是去商店就能买到,而是来货了,大家互相通知,都立刻去买,晚了就没有了。

但是,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父母也让我和妹妹感觉过得可以。比如说,吃饭的时候,偶尔还有一种叫“鱼松”的东西,这东西那时的商店是有的,总是摆在那里,我和妹妹路过的时候,都心神向往。而父母居然可以偶尔买一袋给我们吃,我们把它拌一勺在饭里,其香无比,幸福得不得了。现在想想,在那个年代,这其实挺奢侈的。

那个年代,也偶尔有肉和鱼的,凭票供应,这东西烹饪起来,无比的美味。但是吃鱼肉的时候,父母却基本不碰,主要是给我和妹妹,偶尔我们让父亲吃,他都一言不发,扭过头去。所以我长期以来,一直以为父亲不喜欢吃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直到后来,在父亲晚年,他患了帕金森,性格开始变得像个孩子,暴露出了自己的天真的一面,结果吃饭的时候我观察,吃惊地发现原来他是爱吃肉的!如果有烹饪得美味的肉你给他,他就特别爱吃。这个发现,让我震惊了很久。

震惊之余,我觉得要补救,所以我给父母买美食,从来不计代价,父亲喜欢吃螃蟹,我就经常买了给他吃,近几年父亲的行动力较差,我就一点点剥了给他吃,不厌其烦。家里保姆竖大拇指说:“哥,你真是好样的。”可是,别人不知道,我是满怀惭愧做这个事情的,因为我感觉即使我怎么做,都无法补偿此事,这就叫父母恩情吧。

记得就是去年吧,我开玩笑似的问父亲,最近吃得怎么样?他像个孩子,喃喃自语:“也没有红烧肉啊……”当时我眼泪差点下来,于是赶快回家,自己炖了一大锅的红烧肉,给父亲端了过去,告诉母亲每顿饭给他吃两口,母亲责怪地问我:“怎么做了这么多?”其实,是我太想回报给父亲了。

现在回想起来,有很多细节是被我给忽略了,因为习惯了,所以没有察觉,其实父亲喜欢美食,还是有点痕迹的。

父亲挺喜欢烹饪的,家里来客人,基本都是父亲掌勺。

记得有一次,家里来客人,父母讨论做什么菜款待,父亲很兴奋地说要做“樱桃肉”。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做法,像搞科研一样在厨房搞了很久,记得是用猪肥肉,这在当时是很珍贵的,一般都用来炼油以期久用,这次让肥肉亲自做主菜,说明非常重视啊。做的方法是把肥肉搞成一个圆球一个圆球的,再放番茄和糖还是什么,用油炸,总之味道迷人,现在这种油腻的菜估计没人喜欢了,但是当时那是难得的美味。盘子端上来的时候,我想我当时的状态应该跟饿狗差不多。不过这个东西,当时只让我吃了一点,主要用来款待客人了。

还有一次,是我们家去河北,我的三姨家当时在那里,三姨夫是部队的军医。当时部队的条件还不错的,临回来的时候,三姨夫就给我们带了一些瘦肉,大冬天的,带着冰渣,挂在了我们家的窗户外面。

这在那个年头,可是稀罕物,父亲于是决定宴请他最好的好朋友,同一个系的于国凡老师。

当时中文系有两位姓于的老师,一位是于国凡老师,长得胖,人称“胖于”,另一位是于槐春老师,人长得瘦,人称“瘦于”。很多年以后,“瘦于”老师和我父亲前后半年去世于同一家养老院,这是后话。

那位于国凡老师,性格开朗,热情洋溢,当时我父亲和他关系极好,是铁哥们,这次有了美食,自然先想到他,于是约了日子,把瘦肉做好。我记得特别清楚,两个人在床席之上,摆了个小茶几,像古人一样,盘着腿,对坐豪迈地饮酒,谈天说地,畅快地吃了一顿。当然,现在想是挺美好的,其实当年在床席上吃饭,主要是我们家里没有地方。当时我们家的房子只有12平米,您可以想象一下,摆了张床,就几乎没有地方了,我们早晨起来,就把被褥卷起来,然后平时我们吃饭,也都在床上的。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想起来,那顿饭是无比美好的,给我印象很深,情景恍若昨天。在那种贫穷的日子里,那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开怀畅饮另一面。

多说一句,这位于国凡老师的孩子们,后来也都很了不起,三个孩子都在美国,其中一个儿子叫于军,后来被政府请回北京,是中国基因组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

但是,这样的美食宴请,在当年那是很稀少的,一年一两次?当年主要的问题,是食物贫乏,所以多数时候,吃的都很简单。在很久以后,我回想起来,还总结出了一个父亲吃饭的习惯,就是吃饭特别慢。

这事当年我和妹妹一点都没有注意过,因为习以为常了,毫无察觉,后来我在脑子中把细节串联起来,才明白了其中的奥秘。父亲吃饭总是很慢,这样我和妹妹,还有妈妈就可以充分地吃,而吃到最后,如果不够了,父亲就可以只吃一点就说吃饱了;如果剩余了,父亲就负责打扫战场,把剩余的菜都吃掉。

所以,我们家吃饭,父亲永远是吃到最后的那一个。

在贫困年代,菜总是不够,所以父亲之前身材颇为清瘦。但是改革开放后,憨厚的父亲依旧是这个习惯,这就糟糕了,因为条件好了,菜会多做,最后父亲打扫桌上的剩菜的时候,会吃多,所以,父亲晚年身体颇胖。没办法,当年我们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更没有想到阻止他。

所以,记忆中,父亲吃饭总是在清理桌上的剩菜,大家都夸父亲节俭,性格好,其中原因,现在想起来,很让人心酸。

我常常想,什么是养育之恩,其实养育之恩一般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养育之恩,更多的是在这些很小很琐碎的细节中。可是,因为太平常了,我们很容易忽略,它们会淹没在日常生活中。只有到了特殊的阶段,这些细节才会一件件浮现出来,越来越多,最终排山倒海,动人心魄。

当然,当年父亲在家里的一份重要的工作,就是给我们做饭。记得晚上做饭的时候,经常是父母一起做,他们两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点单位的事情,然后,我们就可以吃到美味的饭菜了。而早晨,多数时间,是父亲很早就起来,自己在厨房做饭,我们可以多睡一会儿。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在清晨的睡梦中,听到厨房的锅铲叮当声,在朦胧不清的意念中,知道有人在看护着你。

后来,在很多年以后,我们家雇了保姆,来照顾父母。保姆都会早晨起早做饭。有一天,母亲突然对妹妹说,清晨在睡梦中,听到厨房的叮当声,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从前年轻时的日子,父亲正在厨房给我们做饭呢。

我听了心里一恸。其实这个时候,父亲已经卧病很久,需要别人来照顾他了。

类似时光倒流的感觉,我也有过。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周,我清晨做梦,梦到我做错了事情,父亲因为教训我,打了我一巴掌,我突然发现眼前的父亲是如此的年轻,行动自如,于是我失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爸,您的身体都好了!太好了,再打我一巴掌吧!再打一下吧!”

然后,在凌晨把自己哭醒了。

都说梦是反梦,原来是真的。

父亲的工作

父亲去世的那几天,辽宁大学文学院派来了老师前来慰问,我们彬彬有礼地聊了几句,我吃惊地发现,他们也不熟悉我父亲,因为他们都是后来的年轻教师,和父亲的接触不多。这让我突然想到了李健那首《父亲写的散文诗》里面唱的:“这是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几场风雨后,就要抹去了痕迹……”

所以,我想我就写写父亲他们那时的工作吧,否则慢慢地老人走光了,可能那些故事,也会消失在风中的。

父亲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了读书的辽宁大学中文系工作,从此一生都没离开过。

当时的中文系,在校园里一座叫“白楼”的三楼,记得二楼是历史系,一楼是什么我忘记了(刚刚问了一个远在美国的发小,他说是哲学系)。

一进楼门,大厅里有一个马克思的头像雕塑,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上班,那时我很害怕马克思的大胡子,适应了好久。好像是二楼吧,有一个鲁迅的雕像,我对鲁迅,就觉得亲切好多。

父亲文革之前的工作,我一点都不了解,我对父亲工作的印象,是从我幼年开始的。

那时候,知识分子都下乡劳动,辽宁大学的农场在一个叫“高山子”的地方,我至今不知道这农场的具体方位,只记得那里山清水秀,充满生机。

我小时候脾气很大,我妈说我是“气性大”,闹得一塌糊涂,我妈根本管不了我。当时我爸他们知识分子不上课了,学生们都“踢开教师闹革命”去了,知识分子就下放到农村干农活,我爸当时就在劳动,我妈觉得很难带我,就把我送去农村由爸爸养。

结果,农村大自然中的生活改变了我。我印象中虽然知识分子下乡劳动很辛苦,但是他们还都是很乐观的,那些讲授唐诗宋词的老师,每天夕阳中锄田干活归来,坐着牛车,谈笑风生。大自然的景色,和知识分子们豁达的人生态度,感染着我,从此我的性格开始变得正常。

然后,再大一些,粉碎“四人帮”了,国家恢复了高考,社会上百废待兴,国家逐渐走向改革开放。

那个时代,我特别想用“沸腾的生活”这个词语来描述它,人们突然发现这个社会停转太久了,有太长的时间没做正事儿了,所以都在拼命地补救。

刚刚考上大学的学生,往往都是年龄很大的,中学下乡去农村的,还有去工厂里做工人的,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几乎都荒废了,于是拼命想挽回。当时特别流行的话就是:“把失去的青春夺回来”,这些人一旦上了大学,那个学习劲头,您都没法儿想象。

而老师们,也开始拼命教,尽自己所能,指导学生。

记得那个时候,中文系的学生组织起来,在教室里大家分工,分别手抄,然后汇总,编写过《朦胧诗选》,这是国内比较早的朦胧诗的书籍了。最牛的,还编写过一套书,我记得其中一本巨厚的,叫《文艺描写辞典》,这书是什么内容呢?就是把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中,描写某些内容的篇章汇集到一起,供大家欣赏。我小时候作文很好,和没事儿喜欢看这书有关,比如描写晚霞,该书会把所有名著、文学大师的描写晚霞的段落都整理出来,你可以一览无余。这个编写工程很大,那年头没有电脑,是学生们无数个夜晚的抄写汇集成的,这样的牛书,至今再也未见,如果再版,对孩子们的写作一定帮助巨大。

那时候的学生,绝对有战斗力,和今天的孩子们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而老师的指导,也充满激情,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效仿一些老师的澎湃激昂的讲课状态。

父亲是教授现代汉语的,研究语法什么的,这是中文系的学生必学的课程,我小时候耳闻目染,所以我知道“转换生成语法”之类的术语,也晓得乔姆斯基等语法大咖,后来父亲还有一部分任务是教授留学生,开始时是越南学生,后来是日本学生,这个工作又叫“对外汉语教学”,但是内容,也基本是现代汉语。

那个时候,大学里学习气氛浓厚,社会上也渴望知识,因为很多年轻人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但是真的渴望学习,那种劲头,难以想象。当时父亲好像已经是做了系领导了,于是,开始发起创办夜大和函授,为社会授课。

这个行动引起了全社会的响应,当时的盛景可以用沸腾来描述。于是,学校开始印刷教材,邮寄教材,我记得忙的时候,很多家属也投入了工作。然后,老师们会定期到各地给学员面授,当地的学生们汇集在大礼堂,老师在上面连着讲两三天的课。

我记得,每次父亲到外地讲课回来,嗓子都有些沙哑,说自己每天讲课挥汗如雨,喝两暖瓶的水。

记得当时大夏天,有的老师讲得挥汗如雨,于是就边讲边脱去衬衣,穿着跨栏背心讲课,脱衣服的时候,整个礼堂掌声雷动,意思是“这位老师讲课真舍得出力气”!

在现在,老师课堂脱衣服,会被大家耻笑吧,那个时代,却是真诚的表现。

很多年后,我工作了,有一次在酒席宴上,遇到了当年的一位夜大学员,现已小有所成,和一帮记者正在聚会。他听说我是罗老师的儿子,就拉住我拼命喝酒,说我爸是“中文系夜大之父”(这个称谓很有趣),说自己一生感激我父亲,然后一定求我当场打电话给父亲,电话一接通,他拿起电话,只说了句“罗老师好”,就泣不成声了。

当年,我觉得他是喝多了,现在想,可能是真情流露。

后来,大约在年的时候,学校决定由中文系成立新闻专业,由我父亲来操办。于是,父亲又开始投入新的领域,到处拜访老新闻工作者,到全国各大学来聘请人才,凭空创立了新闻专业。

因为是自己一手创办的专业,所以父亲对新闻专业充满了感情,他了解每个学生,像对孩子一样去培育每个学生。后来,这些学生遍及全国,在各个新闻单位里工作,我经常在工作中遇到,聊起来,他们说:“我是你父亲的学生啊。”我会突然觉得,就像是兄弟姐妹般亲切。

另一方面,父亲对学生也要求特别严,记得有一次,我看他评的考试卷,特别偶然,一眼看到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卷纸,居然是57分,而且这同学和我们都是一个大院的,他爸是辽大的校领导。我当时就委婉地劝父亲:“您就给过了呗,这是我的好朋友啊。”父亲当然知道这是领导的孩子,但是很干脆地对我说:“是你中学同学?那你通知他,准备补考。”

我顿时感觉无语。

前些日子,我和这位发小儿喝酒,谈及此事,我们哈哈大笑,他说:我们的父辈,都是如此啊。

后来在工作中,我曾遇到个兄弟,是我父亲的学生,我邀请他去家里,他居然不敢去,我问其原因,他说是当年考试打小草被我父亲抓过,勒令重考,现在竟然还感觉害怕。

父亲的工作,有严格的一面,也有如沐春风的一面。

之所以能在中文系做四届系主任,和父亲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之前的中文系,据说很不容易管理,教授们各有性格,比较任性,有时还有点小矛盾,所以一般人“镇不住”。而父亲非常讲究工作方法,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父亲和朋友聊过,自己刚当领导,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老先生们。这些老先生,贡献很大,虽然退休了,但是不能忘记,所以表达尊重是第一要务。

我想,可能是父亲的方法比较得当,所以中文系后来确实越来越好。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性格好。

我爸的性格,就是特别平稳,待人如沐春风,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稳若泰山。比如说有人指着鼻子骂他,他都会微笑着看着你,点点头,一言不回。

这种性格是怎么练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实际上父亲好像性格就是如此,涵养很深,永远温和。结果是认识我父亲的所有的人,这么多年,交口称赞:“罗老师的性格太好了。”最后搞得全校的老师都几乎认识我父亲,在那个年代,您遇到辽宁大学的老师,打听一下我父亲,基本都知道。

以这种性格做领导,我年轻时总是想,这是不是老好人,和稀泥的工作作风?但是实际上还不是,父亲很讲原则,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到阅历再多些的年纪,我才明白,这是有智慧的,我工作讲原则,但是我尊重每个人,从人格上尊重,我不树立对立面,所有的风浪,在我这里停止,这是很难做到的一种工作境界。

可以证实这一点的是,我从小到大,没有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过一句他侮辱鄙视哪位同事的话语。

我现在想,我和父亲的这种性格相比,是相差很远的。

比如父亲的宠辱不惊。有一年,我很小的时候,之前父亲好像做个中层领导,这次不知道什么原因,领导岗位调动,父亲好像不再任职了,但是他毫无怨言。记得之前计划让我母亲给系办公室的沙发都做一套沙发罩(我母亲会缝纫活儿),父亲是照做不误。当时是我们全家去的,系领导班子正在开会间隙,父亲带着母亲进去,在大家的目光下开始量尺寸,神色自若。年纪尚小的我在门口等,当时我觉得特别的耻辱,心想要是我,我才不管呢!其实直到现在,以我的性格,能不能这样宠辱不惊,我都不敢保证。

再后来,父亲就做了系主任,连着做了四届十二年,大家有口皆碑,父亲为大家做的服务工作,还是非常出色的。

就这样,父亲一边从事行政工作,一边教课,在中文系奉献了一生。

父亲还有个特点,就是从来不为自己争利。

比如别人求他,说您为我说句话吧,他一定会说。但是自己家的事儿,他却从不张口。

我们家之前四口人,偶尔奶奶会来住,这五口人,就住在一个12平米的房间里,厨房厕所,是和别人家共用的。这种环境,其实今天我都无法想象了,我曾经无数次测量,到底12平米有多大,现在我感觉无比的小,简直无法容身,但是,当时那却是我的天堂。

无数次做梦,我都会回到那12平米的小房间,好像那里才是我的家,有父亲母亲,有妹妹。

可是,在母亲看来,那是噩梦。母亲渴望的是,学校分房子,能轮到我们,改善一下住的环境。

但是,父亲的性格,无比谦让,每次分房子,都是其他人先来,最后没有父亲的份儿,父亲也没有任何怨言。

对这事儿,母亲一直耿耿于怀。

等我长大上高中了,才调了一次房子,但是也是很小的。

这样,分房的制度,一直没有给我们家带来什么好处,父亲总是下一次的名单里的人,母亲总是气愤地说:“他的学生都分到房子了,我们家还没有。”

一直到最后一次分房,已经是九几年吧,我都大学毕业工作几年了,才终于轮到父亲了,但是方法改革了,需要集资共建,必须自己出一部分钱,学校出一部分钱。父亲排队等着分房一辈子,最后等到了第一批交钱的资格。我昨天特别问了一下母亲,到底当时要出多少钱?母亲一点回忆的时间都不用,张口就回答了我:“三万四千元。”可见记忆之深。

当时,我们家里一点钱都没有,父母工作这么多年,没有积蓄,因为刚刚养活了我和妹妹两个大学生。

记得当时我在外地工作,把自己拼命攒的一万元,小心翼翼地拿回家,然后父母向朋友借了钱,这才凑齐。

我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父亲的嘴角有火疖子,他一辈子都性格好,遇事不动声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急得上火了。他也是个丈夫,也是个父亲,也想让家庭环境越来越好,但是,工作了一辈子,他自己真的没有攒下钱,这种压力,我现在是理解的。

很多年后,我听到那首《父亲写的散文诗》,听得我痛哭流涕,我真的理解歌里写的心情。

所以,当我拿着一万元钱,回家解了燃眉之急的时候,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亲自下厨,认真地炒了一桌子的菜,然后端起酒杯,和我郑重地喝了一次酒。

再后来,父亲退休了,离开了工作了一生的中文系。

中文系,现在已经成为了文学院,搬到了新的校区。

在我父亲去世前半年,他的老同事于槐春老师,也在我父亲住的养老院去世了,在我父亲去世的前两个月,听说还有一位老同事去世。

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创办新闻专业的高永振老师,特别来看望母亲。他也八十多了,自己坐公交车,颤颤巍巍地来坐了一会儿,母亲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打个电话就行了,不用来的啊!”

高老师眼里带着泪花说:“罗老师走了,我无论如何要送一程……”

坐了一会儿,他就告辞离开了。

望着他苍老的背影,我心中突然想起了那句歌词:“这是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几场风雨后,就要抹去了痕迹……”

我非常感谢父亲,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个地方,叫中文系,让我了解了那么多研究先秦文学、唐宋文学、古代汉语、现当代文学的老师们。在老年以后,他们或许身体羸弱,各有不堪。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一直都是涵养深厚,挥洒自如,雄姿英发的形象。这是一个人物的组群,在这个人物群像里,映叠着父亲的形象。

我知道,时光是留不住的,几场风雨过后,一切影像都会渐渐模糊。但是,我希望父亲和他的那些同事们,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快乐,希望他们在那边可以再次探讨书法,吟诵诗歌,谈古论今,意气风发……

父亲对我的教育

父亲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回忆他,只要不是工作的时候,就会瞬间想起。

今天聊聊父亲对我的教育。

父亲小时候是读私塾出来的,又是中文系的老师,所以对文化的教育,是比较在意的。

记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有工作,就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当时夜幕降临了,他抱着我站在窗前,我望着夜色中的城市,突然慢慢地说了一句:“看万家灯火。”父亲大吃一惊,连忙问我是从哪里学来的?怎么会这么说?我怎么回答的忘记了,总之这件事让父亲欣喜若狂,认定我有点天分,于是逢人就讲,从来没有教过我这句话,我居然可以自己脱口而出。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的生活里,接触的都是中文系的老师,应该是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我记住了,遇到合适的场合,就说出来了,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好像从此父亲就认为我是可造之才,于是寄予了很多希望。

到现在,我和妹妹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给我们朗读小说,比如《水浒传》,记得是选章节朗读的,和妈妈一起,轮流读给我们听。父亲朗读的,还有外国小说,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神秘岛》什么的,在闷热的夏日的中午,父亲给我和妹妹朗读一段,我们心神向往,然后昏昏地午睡,日复一日,非常美好的时光。

我记忆中还有比较深的事情,就是订杂志。那个时候,已经有儿童杂志了,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新少年》和《我们爱科学》。我刚刚上网查了一下,《新少年》是共青团辽宁省委办的,年就有了,《我们爱科学》是共青团中央办的,创办于年。当年我们家的生活很拮据,每个月月底,我都会听到父母商量,从单位的互助会借钱,月初开工资再还上,这样的事情贯穿于我整个童年。即便如此,父母还是挤出钱来,给我们订杂志。这两本儿童杂志,是我和妹妹记忆中的亮点,每个月,都有那么一天,父母下班回家了,说:“这个月的杂志邮来了!”于是,从兜里掏出带着油墨味道的崭新的杂志,我和妹妹欢呼着拿过去,抢着谁先阅读。

我和妹妹认字很早,妹妹对小时候的记忆印象不深,她现在很怀疑自己学龄前会识字,可是我却记忆清楚,我们是学龄前就认了好多字的。具体的原因,是父母白天上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权利进入幼儿园,记得是当时需要什么资格来着,后来我们还因为有了一个名额,轮流去幼儿园一段时间。我们不能去幼儿园,父母担心我们白天出去玩,丢失了,就把我们反锁在家里,就是那个12平方米的房子里,中午父亲回来做饭,然后下午再上班,晚上再回来。

被反锁在家里,实在是没什么事情做,但是,好在父亲的书多,满书架都是书,这就成了我和妹妹的精神食粮。于是我们就整天看,先看有插图的,记得有一套书,是一位叫程十发的画家画的,这套书里面有《聊斋志异故事精选》,有《国语国策故事精选》,《左传故事精选》、《史记故事精选》等等的,名字我无法准确记住了,但是确实那个时候,我就接触到《聊斋志异》、《战国策》、《左传》等内容了,这套书是看得我如痴如醉的,什么田单火牛阵,什么宁采臣、聂小倩的,遇到不认识的字了,就等父亲下班,来问父亲,父亲就把这个字给讲解一下。

类似的还有《山海经》,但是虽然里面内容新奇怪诞,但是我没有那么喜欢,因为插图稍有怪异,我甚至有些恐惧,直到现在也没有那么喜欢。

后来,有插图的书都看光了,就开始看没有插图的古文了,那个时候有很多文选类的书,于是就翻开看,甚至是王力编写的《古代汉语》教材,从里面找故事看。

所以,我现在经常半开玩笑地说,我是先认的繁体字,先学的文言文,然后才是简体字、白话文。

就这样,我们白天看书,晚上父亲回来给讲解。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是很可悲的童年记忆,出去玩的时间没有那么多。可是,后来发现,此事也有好处,就是我学习中医的时候,觉得无比顺利,看古文如同现代文,毫无障碍。

必须说,这是父亲给我的礼物,一生受益。

父亲的书法很好,他小时候读私塾,那是必须写毛笔字的,所以父亲一生都看重书法,认为字代表一个人的风貌,必须要拿得出手,评考试卷的时候,遇到字特别差的学生,父亲就很惋惜,在他眼里,写字不好,是人一生的重大缺失。

所以,父亲对我写字也有些要求。

记得小时候,突然有一天,父亲拿了几个字帖,问我喜欢哪个?我看来看去,觉得其中一个比较好看,就说是这个吧,父亲说,这是柳公权的字,你就开始学柳体字吧!

原来他当时拿了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等字帖来给我看,让我自己选择学习的方向,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于是父亲开始教我怎么研磨墨块,当年没有可以直接用的墨汁,都是用墨锭来泡水,在砚台里面画圈磨的。父亲一边教我研墨,一边告诉我这个时候,该怎么欣赏观摩字帖,还讲自己小时候读私塾时是怎么研墨的。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情景如同昨日。

有的时候,父亲会模仿小时候在私塾里,大家是怎么摇头摆尾地诵读的,把我和妹妹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很惭愧,我写字并没有那么用功,总是偷懒,所以书法没有大的长进。可是,即便如此,我在普通人中,字也算是漂亮的。有时到哪里去参观,人家说罗老师您给题几个字吧!我还能提笔就写,并不觉得生疏。这全拜儿时父亲的教育所赐。所以,我非常感恩父亲给我的一切。

这个教育的话题,要聊起来,内容是无比多的,现在回想起来,才真的能体会“耳闻目染”这个词的含义。教育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环境,父母的行为,一点点地影响,最终,塑造了孩子的一切。

昨天和大家谈论起来了家庭教育的话题,大家一致公认,孩子几乎完全是家长的镜子,如果家长天天电子游戏,天天喝酒麻将,家里一本书都没有,您再逼着孩子学习,会非常吃力的。

所以我想,投胎也是个技术活吧,我很幸运,投胎到这个家庭,这里有爱读书的父母,有几书架的书,有崇尚学习的气氛,我虽然天生驽钝,可是,竟然也深受影响,成为了一个或许有用于世的人。

因此,我非常感恩我的父亲,感恩他给予我的一切,感恩他让我如此幸福。

如果有来世,如果我有这个福气的话,我仍然愿意做他老人家的儿子。

曾经看琼瑶写过一件事,她的好友的老公去世了,这夫妻生前有个约定,只要敲三下,就是“我爱你”。那天告别时,她朋友祷告,说如果你仍在,就给我一个信号吧,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客厅的灯,灭了一下,再一下,再一下,大家都明白了,这是“我爱你”……

对于这样的事情,我是相信的。给父亲出殡那天,我们全家人都回到了我们一家曾经居住过的老房子,妈妈说:“厨房的灯早就坏了,三个灯灭了两个。”然后,去开灯,三个灯却都亮了。

当时天气热,妈妈很愁,说客厅的空调早就坏了,客人来了热怎么办?我去打开,空调完全正常。

于是,整个房间,感觉瞬间时光倒转了,一切恢复了原样,灯火辉煌,仿佛回到了以前。

一家人,会以各种形式在一起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正文这些文字,是我哥哥罗大伦在微博上分几次发的。每次,我都看得泪流满面!非常感谢他的记录!我比他小两岁,小时候也不太记事,很多事情都是只有模糊的印象,不像他这样有鲜明的记忆。

人们都说,女儿像爸爸,的确如此!我的性格很多方面都和我爸很接近。小时候,每当我妈说我慢性子时,我都说,这是随我爸啊。现在年龄越大,越会发现自己生命中有着更多他的印记:稳重淡定、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宽厚待人、有道德“洁癖”、有语言特别是语法“洁癖”……外人以为这是你修养好,实际这只是父辈的馈赠!

现在回头看,父亲的身上有着很深的儒家思想痕迹。这大概是因为他小时候读过私塾,以及后来一辈子在中文专业工作吧。他在骨子里,是以儒家君子标准来修身处事的。有些做法,其中的智慧,我们年幼时并不太能理解到其深意。

在现在的社会环境里,在整体道德标准、价值观都有了很大变化后,像他那种不去为自己争抢名利、一心为公的做法,大概更难被理解。

我和我哥是很幸运的。现在有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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