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院子里的腊梅又开了。
在院子里,菜地里,总看她弯腰忙着,冬天里穿着棉鞋,头发随意挽着,爸爸给买的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她总没什么机会穿,因为总在做事情,偶尔忙歇时,就端一杯热白开水,或坐在沙发上,或坐在过道的小椅子上,喝着水,刷刷手机,看看景,看看来往的人。偶尔,她会突然有了兴致,拿手机拍院子里的花草,她喜欢院子里的花草,哪个角落里有新开的野花,或者那些在寒冬里透出的苞芽,她都喜欢。
如果手头的事情都忙完了,心情又不错,妈妈才有兴致去画画。差不多十年前,画色粉画时,顾美琴老师教她画过很多花卉。
她还曾经挑战过临摹过风景和人体背影,看上去都不错的,但是人物肖像彻底让她死了心,她总是把人脸画成了一张惨白的大饼,中间戳了几个洞。特别有次她和我一道用油画临摹一张杭鸣时的《后宫之美》,我很快把人物画得生动了起来,她画的那张人脸却越来越可怕,直到她突然在我身后的画布前爆声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此后她再也不挑战人物了,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画画,应该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我画人物油画的那段时间,舅舅还特意跑过来看,因他在我的朋友圈看到一张人物已经进步那么大,已经突然栩栩如生了,他就很激动,开车过来看我画画,看得很认真。我对他讲,“这有什么难,不要光看,你也可以画的。我也才学了一两个月啊。”所以我鼓捣舅舅也画,他真的画了好几幅,把他小时候函授学画的老底子还有很多年做漆匠的功夫都激发了出来。去年正月,我和妈妈、荐荐、荐荐妈妈在舅舅家里打麻将,那个麻将室的墙壁上有一幅小油画,我问舅舅:“那是我什么时候画给你的,我怎么不记得了?”舅舅就笑着看着我,他很喜欢那样神秘地笑,那种笑很让人起疑心,然后我突然想起来:“舅舅,是你画的吧?”舅舅仍然笑,舔了舔嘴,笑着摸了一把脸,这个表情就表肯定的。
回到妈妈的画上来,她最开始画画时,都是我见证着的,色粉画之后,开始挑战国画,一上手就临摹李可染的牛,可那牛也常常画成牛魔王的样子,她就边画边笑,笑得笔直抖。后来居然还要挑战工笔仕女图,一个个画成了蛇精、妖怪。还一个个贴在了墙上,我总要把那些贴在墙上的牛鬼蛇神都揭下来,跟妈妈说不吉利。画国画、写书法的人都知道,作品写完了,通常都是用口水贴到墙上看效果,最后那面墙上就会有很多疖子,书画齐上的两个边角也会有口水渍。家里有画墙和磁石则不会有这些烦恼,但南方的磁石会因潮气迅速生锈,往往上午吸的画,下午就会在画面边角沾上锈迹,于是最好应该用绸缎棉布包裹着磁石。
经历过大饼人脸和牛鬼蛇神之后,妈妈很少去碰这些,她开始爱上了山水,通常前十分钟还在认真临摹,后面几个小时就都在任意发挥,画着画着纸不够了,或者画完了要裁纸,墨多了加水,水多了加墨,纵横捭阖,挥斥方遒,这才尽了她的性,四尺、六尺、八尺,她都拿个斗大的笔,刷刷刷,最后总有那些云山雾绕,若隐若现。刘曦林老师到家里做客时,总是会夸奖妈妈的山水,甚至不吝帮她修改,再谦虚题款说是合作的。我们也都喜欢她的山水,那确实是她画里最好的,她胸中的丘壑,在这里最能淋漓尽致地点染皴揉出来。画如其人吧,比如我爸爸就最擅长画鲇鱼,那种像八大山人的水墨鲇鱼,惟妙惟肖,滑稽可爱。罗朗老师到家里吃饭时就说:“王命祥就这鲇鱼画得好,他就像鲇鱼,怎么抓都抓不住他。”当然,我爸爸还画过大量的天书神符之类,反正就是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的,他会跟你解释,这个是一个穿靴子的女人牵了一条狗,这个是山下的池子里聚了好多吃食的鱼。妈妈现在画画的时间比以前要少,也许因为在土地上和厨房里的时间太多,总是忙得确实闲不下来。即使什么都忙完了,还要自己给自己找事,哪家田里的莲子不要了,妈妈就和杏花阿姨去采,一麻袋一麻袋采回来,再没完没了的剥,剥得手疼腰酸,嘴里会咒骂,傻子!多少钱不能买,非要自己吃这个苦,以后打死我也不搞了。然而没过几天,她又和杏花阿姨去了,还带着爸爸一起去的。现在家里有了好多地,种了毛豆玉米要剥;夏天爸爸每天在河里装了小鱼虾米要收拾;春天拔了笋子采了蕨菜要剥;秋天捡了板栗株栗子要剥。冬天总没有事情吧,还是有很多事情的,不过总可以闲下来拍拍雪景,甚至写点小文章。妈妈在年底的一篇拍给我的文字里写道:
“院子的腊梅花又开了,一晃又是一年。
现在的我,真的不看时间了。早上日出起床,日落歇息,一年四季。
对物质没有了太多的要求,就是喜欢在地里种菜养花,多了几份辛劳,少了好多热情。没有了花花世界,就没有了太多应酬,对人、对事、对自己多了一份简单,少了一份虚伪和计较。每天开门能感受的,除了新鲜迷人的空气,就是大自然中的花花草草、林中的小鸟,还有可爱的猫猫狗狗。这种生活不会让你感到寂寞,只会让你开心,让你忘了外面的世界,过着得而不喜、失而不惊的慢生活。
但也发现自己少了勤奋与坚持,不再追求上进而满于现状,但我想说的是,在山里度过一年四季,让我的心静下来了,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妈妈问我写得怎么样,我说这些文字每年都一样,没什么意思吧,就没给她整理发出来,但现在觉得这些是有意思的,这几年,这个卸甲归田的家中大将可不就这样过的么?
我总是可惜她的农忙家务,可惜这样的繁琐使她少画了很多画,也总隐隐觉得妈妈也许不会这样让自己闲散下来,她那平静的生活的背后,也许多少还藏着一些抱负,或许真的放下了。这些年,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前二十七年少了好多,差点都忘了妈妈骨子里的活泼和力量。再想想,无论这样的力量用到曾经的商务上,或者用到画纸上,或者用到土地里,其实都好,总要有点事做做。
钟秀梦缘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