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寿禅师与定慧寺
姜仲华
齐河的定慧寺是一座有多年历史的古寺，是明朝皇帝朱棣专门为齐河僧人智寿禅师而建，与济南长清的灵岩寺有“姊妹寺”之称。定慧寺独特的传奇色彩、独有的皇家血脉，让它独享“济南第一名刹”之誉，齐河长期以来即为济南府所辖。
九五之尊的皇帝，为什么给一个县里的和尚建寺院？为什么给一个齐河的和尚建寺院？这是令人好奇的。
让我们循着古籍中的若隐若现的线索，去探究一下智寿禅师这位传奇人物。
在齐河县城的东北，曾有一个寺院，叫“表白寺”，也叫“宝林寺”，始建于唐代。清代重修表白寺，一位叫屈祥的人写了一篇《重修宝林寺记》。其中有关于智寿禅师的一些记载：
宝林寺创自唐世，累经兵燹，废弛日久，止有至元间所建塔在也。一日，有高僧智寿，号松岩，过观古迹，恻然叹曰：“吾学佛，见佛道场，而不修邪？”乃度衣钵之资，结庵以居，旋图营葺，感神起施者出金帛，即建佛殿、山门，凡寺之堂廊无不毕具。洪武间，国制开僧道司，举行谊僧道，诣南京领印凭，任职其邑。举智寿得僧会职归其寺日，且盛修有逾。于昔洪武末太宗文皇靖难兵临，智寿朝上应对称旨，升僧录司左讲经职。
明成祖朱棣
在这儿记载了智寿禅师和朱棣相识前的一段经历：朱元璋当皇帝的期间，智寿禅师来到表白寺（宝林寺），见到寺院废弛，发愿重修。智寿禅师到南京领到了印凭（相当于任职文件或者证明、证书）是“僧会”，这是“管理一县僧尼事务的僧官”，回到齐河任职，他回到表白寺（宝林寺），对该寺的整修更加宏大，超过从前。
看来，智寿禅师是一个很活跃的人物。清代的齐河人赵瑞晋，写有一篇《僧录司左讲经智寿禅师传》，记载较为详尽：
智寿禅师姓吕，字松岩（也作“松严”），法号智寿，祖籍北平府宛平县时雍坊村，出生年月不详。父名不可考，母亲马氏。他跟随父母来山东谋生，落籍齐河。他幼年即倜傥不羁，“慨然有跃马横槊志”，喜欢读孙吴兵法，酷爱武术，练就一身好武功。又因为喜爱佛法，后来他在齐河县城的龙光寺，削发为僧，出家修行。
对于吕智寿的出家时间，还有一种说法：据《定慧寺重修万寿宫金刚天王水陆伽兰准提地藏祖师等殿记》记载，他是在北平的万寿山遁入佛门，当时那里的住持是姚广孝，即后来被明成祖朱棣封为“荣公”的那位高僧，为他剃发更衣。如果这个说法确切的话，吕智寿来齐河，应是姚广孝的有意安排。但这也许只是后人的一种猜测。
吕智寿在齐河县城的龙光寺，过着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的生活。如果他一直这样过下去，也许，他幼年对兵法、对武术的酷爱，只成为一种业余乐趣，伴随他一生，给他清静悠闲、超然物外的僧人生活，增加一些旁逸斜出的趣味和点缀。
可是，寺院里宁静，寺院外并不宁静；齐河南，大明京城南京的皇宫里，帝王在思虑着如何削掉各地藩王的权势，使自己的皇位坐得更稳当；齐河北，北平城里，一位藩王一方面费尽心思地防范南京的皇帝对自己的算计，另一方面，他心底有一个欲望蠢蠢欲动，那就是—登上“九五之尊”的帝位！
吕智寿修行的龙光寺外那个世界，是人间烟火，也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一段改变中国历史的“大戏”，在南京、北京之间，拉开了沉重的帷幕。
在这出大戏中，齐河县城的僧人吕智寿，竟然因为历史的机缘，因为皇家内部的权力争斗，和皇帝走到了一起……
写吕智寿，要扯得远一点，看一看这幕历史剧的宏大背景。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驾崩后，按照封建宗法制中的嫡长子继位制惯例，他的长孙朱允炆即位当了皇帝，史称“建文帝”。朱元璋已经杀掉了手握兵权的功臣，对自己的儿子们很放心，把许多儿子分封到各地当藩王。不少藩王渐渐坐大，拥有了很强的兵力。朱元璋在世的时候，他们很听话，而建文帝即位，这些藩王都是他的叔叔，很多不太听新皇帝的招呼了。
年末，朱允炆即位已经几个月了，他开始考虑怎样增强自己的权力而同时削弱各地藩王的权力。他利用或有或无的罪名，对那些较小较弱的藩王采取了激烈的行动。一年之内，周王朱橚、代王朱桂、湘王朱柏、齐王朱榑、岷王朱楩等相继被废除。这时朱元璋的第四子、在北平的燕王朱棣，便成了下一个将被猎取的目标。
这让朱棣极为恐惧，但他不甘心坐以待毙，为了活命，也为了夺取皇帝宝座，发动了“靖难之役”。靖难之役初期，燕王军队在与南军（朝廷军队）的厮杀中，由于战术机动灵活，队伍得到迅速壮大。建文二年（年），燕王军队南下打到山东境内，首先打下德州，得粮百万余石，大大充实了实力。士气正盛的燕军随即对济南进行包围，由于铁铉、盛庸等人带领济南人民顽强抵抗，不仅三个月始终未能拿下，而且朱棣险些丧命。
在围攻济南的时候，朱棣部队的前线指挥部，设在齐河县城的龙光寺，朱棣的军师、僧人姚广孝住在龙光寺僧舍，为燕王赞画军计。一天，姚广孝偶然发现寺里的和尚吕智寿与自己性情极为相投，志同道合，而且很有军事才能，武艺不凡，非常高兴，当即收为门徒，并引见给燕王朱棣。
燕王朱棣接见吕智寿，一经交谈，很是欣赏，当即赐给吕智寿一个银碗，并让他在周围募集军兵，随军征战。吕智寿很是欢喜，积极行动，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募集到六郡良家子弟余人，受到朱棣的称赞和重视。此后的日子，吕智寿离开龙光寺，跟随朱棣南征北战、东挡西杀，屡立战功，被授予指挥使（正三品，相当于现在的副部级）。
年7月，朱棣的部队终于攻破南京，靖难成功，朱棣在南京登基为帝，建文帝不知所终。黄袍加身的朱棣，不忘对追随者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姚广孝被任命为僧录司左善世，之后被封为资善大夫、太子少师。后来，明成祖命姚广孝蓄发还俗，被姚广孝拒绝。明成祖又赐他府邸、宫女，姚广孝仍不接受，只是住在寺中，上朝时便穿上朝服，退朝后仍换回僧衣，人称“黑衣宰相”。
朱棣也大大地升赏吕智寿，升他为都督同知，同时赐给他官职、府邸、宫女。而吕智寿和姚广孝一样，不愿在朝廷为官，谢绝封赏，愿意出家当和尚，依然跟着姚广孝修持。
朱棣对这两位佛门朋友的举动很感动，也很无奈，设法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朱棣让吕智寿到庆寿寺，与姚广孝同住，担任北平府僧录司右讲经。九月，升为左讲经。故人以“吕讲经”称之。
吕智寿向朱棣请求，再回到齐河的龙光寺修行。吕智寿派人回齐河一问，在吕智寿随军出征之后，本县官吏已经把寺拆毁，寺里的殿堂、房屋、坟塔已经夷为平地！吕智寿把这个情况向明成祖朱棣奏明，朱棣大怒，立即把山东和齐河的有关官吏提取到京城，宣判罪过，发遣充军。正好遇上皇帝大赦天下，这些人都被赦免，都发还本地，从事旧业。
明成祖朱棣令齐河的地方官自筹资金，自备木石，在原地重建龙光寺。很快，龙光寺的胜迹复兴，蔚为巨观。朱棣为了令智寿禅师满意，同时以皇家的名义，另外建造了一座更大的新寺，赐名“定慧寺”，所以老定慧寺的匾额写的是“敕修定慧寺”，作为对吕智寿的补赏、嘉奖。这就是齐河县城周围的群众传说的“先有小寺，后有大寺”的故事。小寺是龙光寺，大寺就是定慧寺。
但是，定慧寺修成，明成祖朱棣却没有让吕智寿回来，而是委派别的僧人来主持寺政。
定慧寺
年（辛卯岁），吕智寿的母亲马氏在齐河病故，吕智寿报告明成祖朱棣，朝廷追赠马氏为都督府一品太夫人，赐祭造坟，棺椁殡葬地五十亩，钦赏银二百两，钞十千，斋粮五十石，麻布五十匹，可谓“母以子贵”。
年（戊戌岁）九月二十日，智寿禅师在北京的庆寿寺无病端坐而逝。据记载，当时“异香满庭院，士庶莫不共闻”。
明成祖朱棣对智寿禅师的圆寂很感伤，对他的丧事也很重视，赐祭葬，在齐河龙光寺前起塔安放骨灰。朱棣专门给智寿禅师写了祭文：
维永乐十六年，岁次戊戌九月戊申朔越二十三日庚午，皇帝遣礼部员外郎郑复言谕，祭于僧录司左讲经智寿之灵，曰：朕昔年平定内难，尔识达天道，挺身来归。间关战陈，与效勤劳。暨朕即位，特命尔长率释流。尔能兴隆法教，阐扬宗风；阴翊皇度，化道群生；恪修戒行，益久益勤。胡兹一旦，端坐而逝。呜乎！死生者人事之常，惟尔明心见性，究竟精深，超出生死，去来无碍。眷惟功行，良用叹嘉。今特遣人祭以素馐，法令不昧，尚可亨之。
在这篇祭文中，明成祖朱棣深情地回忆了自己“靖难”之初，和智寿禅师相识时，智寿禅师“识达天道，挺身来归”；为了自己的帝业，智寿禅师马不停蹄地征战四方；朱棣即位后，智寿禅师率领全国的和尚，“兴隆法教，阐扬宗风；阴翊皇度，化道群生；恪修戒行，益久益勤”，对皇帝、国家做了许许多多有益的事。并且，朱棣相信，智寿禅师已经如愿地修行得道，超出生死。
一个和尚，得到皇帝这么深的眷顾，在历史上是很少见的。众所周知，朱棣天性嗜杀，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比起朱元璋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对自己的亲侄子、对建文帝忠臣的妻儿亲属、对数千无辜宫女，残酷屠杀，大肆株连，手段极为残酷。对智寿禅师，却这样眷顾、深情，很是少见。
据历史记载，原定慧寺中，有明姚广孝、吕智寿画像，俨然如生，也许是朱棣安排名手所绘制。
和尚参战、参政，古已有之。最著名的是唐代的少林十三棍僧助唐王李世民。姚广孝、吕智寿参战、参政，与普通的和尚修行生活大异其趣，吕智寿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态呢？
康熙《齐河县志》中，有两首吟咏定慧寺的诗，都写到了姚广孝、吕智寿。武林人万福写道：
老衲屯军地，香林大道南。
铁衣千旅振，柏子六时参。
蛛网营斋钵，苔花绣佛龛。
只今遗怖鸽，朝夕绕瞿昙。
明末清初大诗人钱谦益写道：
吕公荣公徒，铁衣佐龙兴。
投戈返初服，撒手归上乘。
麒麟可即图，龙象俱传灯。
最有趣的是钱谦益诗的最后二句：“麒麟可即图，龙象俱传灯。”
“麒麟”一句，意思是麒麟阁十一功臣。西汉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西汉中兴之主汉宣帝刘询因匈奴归降，回忆往昔辅佐自己的有功之臣，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建“麒麟阁”置之，以示纪念和表扬，后世往往将他们和云台二十八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并提，有“功成画麟阁”“谁家麟阁上”等诗句流传，以为人臣荣耀之最。这显然是说姚广孝、吕智寿辅佐朱棣的功业，等于功成名就的将相，画像被帝王放在麒麟阁上。
下一句“龙象”，水行中，龙力大；陆行中，象力大。故佛氏用以比喻诸阿罗汉中修行勇猛有最大能力者。这更是刻画了姚广孝、吕智寿二人的好武好勇的性格，好兵好战的志趣。
毫无疑问，姚广孝和吕智寿是僧人中的异类，他们的志趣、行事，
都是“身在禅林，心在功名，心在战场”，与佛家的主旨相去颇远。
为什么智寿禅师只是帮助朱棣打下江山，却不肯受封赏呢？笔者按照世俗的观点，猜测有两种原因：一、吕智寿有军事、武术方面的特长、才能，如果不发挥出来，人生就是一种遗憾，“才华就像疖子，不发出来就难受”，就像三国的杨修一样，有才华，不显露出来就憋得难受；二、他喜欢努力做成一件事，却不喜欢享受这件事的成果。笔者老家靠近黄河，老百姓在农闲的时候经常在河湾捕鱼。有一种人很有趣，喜欢打鱼、捞鱼，却不喜欢吃鱼。他们想尽办法把鱼捉住，很快乐，至于谁有口福享受这些鱼，他不管，他对吃鱼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智寿禅师大约就是这个类型吧。
多年过去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世间沧海桑田，智寿禅师的坟塔，他修行过的龙光寺，明成祖为他建造的定慧寺，都已无处寻找，但当年智寿禅师那些耐人咀嚼的历史，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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