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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之年余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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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之年

余怒

第一章一“不要捕捉飞着的绿东西”,一个四肢胡乱缠绕在一起的残疾人对我说。我刚学会走路观看嘟哝,对不同的形体感到好奇,双手在空中乱抓,似有绳子在空中吊着。飞着、绿,是什么意思?这些我不懂,但房门开了一道缝,偶尔也会有突然泻进来的光。我懂得类推:帽子上衣裤子鞋,可以组成人体;蜷曲的毛弓起的脊椎翘着或耷拉的尾巴,那是猫或狗。也许是残疾人这个形体很有趣,我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他身上有一股面碱和瞌睡混合的味道。他是衰老的,可又是柔软的。他曲膝抱起矮小多病的我时,我相信,全世界被濡湿的柔软总和也不过如此。请允许我这么想,从窗户爬出去,这么不听话。他教我练习抓东西,使用手腕和指关节,(你得学习螃蟹,)启发我的触摸能力。直到我的每一根指头都像夜间睁着眼睛的哨兵。我不理解战争动物。有奇怪的东西悄悄潜伏在我的身体里。“长大了你会懂得怎么用它来安慰女人。”“是夜间的哨兵吗?军人用以自慰的军需品?”“不,两只手交替,像这样,这样。”他做了一个类似滑翔的动作。他坐在轮椅上,身子往上伸展,同时诱使我听命于他。二一个孩子和一个残疾人,他们之间有无肉体上的瓜葛?木头架子和牵牛花。我喜欢他身上的怪癖胜过喜欢三分钱一根的香蕉冰棒。“你看,大象的鼻子那个长哪。”它将细枝嫩枝囫囵地卷入口中,比我们一个月咽下的食物还要多很多。早晨醒来的大象啊,中午的牵牛花啊,我现在还没明白过来。我刚刚哭过,眼屎糊了睫毛,无法视物。我看不见你,尽管你的嗓门很大,尽管你膘肥体壮浑身是肉。他经常将邻居们比作大象,让我离他们远点。斑蝥的气味好闻吗?当然不。可那个送信的高个子,总是猛不丁出现在你的面前。眼珠朝上翻,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嗨,你的信。”“嗨,你这个下三滥的小太监。”我可不管是谁的信,从他的裤裆下钻过去,噗哧一声就撕开了信封。“嗨,我的信,我的远方的小妻子。”她一定爱打扮又不尿床,凸眼睛看人又多情,有着少数民族的大骨架美。在我跑到你的轮椅后面藏好之前,高个子总能准确地提起我的一条腿。我为我有这样蹩脚的一条螃蟹腿而感到沮丧。我宁愿成为小太监失去命根子永不生育也要换一对高个子那样的腿。长颈鹿骑上大象,再也不怕丛林和路途遥远,再也不会赖在你的驼背上让快要散架的轮椅在水洼遍布的巷道里吱呀地瞎转。三一双仅剩下七个指头的手还那么灵活,简直是青蛙的天敌。它们翻腾着、绕着,在菜刀剁下青蛙的头时哧地撕下它的绿兜兜。我也有一件兜兜,幸好是红的。那双手曾在里面抚摸过我的干瘦的肋骨根根的肚皮,发育不良的汗涔涔的命根子。绽了线的兜兜毛边在手指的拱动中轻拂着它们,使我好痒。“叔叔,叔叔。”我有个奇怪的习惯,一痒就喊叔叔,疼了反而不做声,不叫任何人。我不要绿兜兜。绿家具绿房间。任何绿。在八月铁丝网一样的热浪中,我穿着这么一点点,抵抗着露天放映场里的众多双手。肥胖的修长的毛茸茸的脏指甲的。年轻的手与老人的手是不一样的(比如放映员和庄稼汉的手)。它们游动在我身体上的感觉都是怪怪的。赤乌贼穿过水母。许多脚。针扎耳后的穴位。银幕上的人穿着绿衣裳,广播里唱着:“万物生长”、“雨露滋润”、“呼儿嘿”。我在人群中逡巡,一边寻找摇着轮椅不停地转移位置的叔叔,一边想着什么叫呼儿嘿。我手里提着油渍班驳的小板凳。我没将它忘丢在放映场是因为得用它来摩挲屁股上蚊子们的叮疮。 四所有形体都如此相异,差之千里,鸡猫猪兔,鹅卵石和苹果,叔叔和胖姑娘。它们和他们,以及我。那张嘴巴吧嗒吧嗒说个没完。我在她的怀里扑腾如甫见食物的麻雀幼仔。我喜欢摸和观察她手背上的汗毛,它们长而柔顺,随着她嘴巴的吧嗒而微微起伏。起伏啊起伏。她有着桂圆肉一样薄明微红的凸眼睛,少数民族的大骨架。锡伯维吾尔乌孜别克,也许还有点古突厥和回鹘。很多次,我在她的的确良衬褂上闻到叔叔身上的桑叶味。“何以如此?”她那么弥漫,而叔叔是栅栏。大骨架里扭动的喜欢捉迷藏的贪嘴的小老鼠。我对鼻子的失望始于这一日。“胖姑娘,老鼠洞。鼻涕郎,做美梦。”斜挎书包的孩子们在放学路上将自己打扮成流浪诗人,双手拍着屁股打着节拍。蚕终于结茧了,叔叔用剪刀将蚕茧剪开,我和叔叔看蚕蛹那样那样动。请安静,你们,我们。品味蚕和蚕蛹这两样不同的东西,还有蛾子。蝴蝶的胎儿。一口吞到胃里的鳄鱼蛋。我们怀疑起记忆和动物学家。爬动和蠕动,形体,内部构造,恐惧和蛋白质,核糖核酸具有楼梯状的分子式。谢谢叔叔,谢谢你允许我用缝衣针轻轻扎蚕蛹玩。谢谢泥沙般的恐惧。五“我有两个胃。”他让我摸它们。一个在腹部,一个在左胸膛。胸膛里的动静大些。“因为它吃得更多。”一头牛一天要吃掉多少公斤草?长颈鹿和骆驼呢?我没见过长颈鹿和骆驼,我从小就害怕上动物园。而且我没学过算术。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但若再加下去,我的脑袋就飘起来了。长颈鹿吃草,大熊猫吃草,蝙蝠吃草,蝴蝶吃草,萤火虫吃草——叔叔的知识真丰富。“蚯蚓吃什么?”“草。”每到夜里,蚯蚓钻出地面,在月光下吃草,尽挑嫩的吃。洗一个痛快的露水澡。赤身露体。我见过被剖开肚子的鸭子的胃,蚯蚓的胃呢?它断成好多截的身体里没有一丝草的踪迹。“讨饭的人,有三四个胃,所以总是吃不饱。”眼睛直勾勾望着你,乱发上粘着饭粒、稻草和鸟屎。叔叔递过去一分硬币,他赖着不走,肩膀靠着门框,将门框上的油漆蹭掉了好几块。我做鬼脸吓唬他,他扮出更丑的鬼脸。吊颈鬼,瘀血的舌头,我吓呆了。有人从飞机上往下跳,伞没打开。叔叔拍我的后背让我还魂,“回来回来小伢子。”天总算亮了,米饭的香味压过了四月房间里的霉味,我将吃下去的面疙瘩吐得一地一床皆是。许多奇形怪状的吊颈鬼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使我们这儿热闹了起来。爱群飞的蝗虫。爱逐木的白蚁。(我爱自然。)爱大声吆喝却被限定在菜市场这么一小块地方的蔬菜贩子。爱清净却偏挤在一块修行的成年僧尼。我不敢再对任何人扮鬼脸。六飞行员从飞机上往下跳,故意使飞机失去控制。这个错误犯得美丽。人人都有厌倦的时候,我们要原谅他,尤其是在孤独的半空,不上不下的状态中。白云翻卷,宇宙浩瀚;机翼轻盈,寥廓无声。这时我们不想控制任何事物只想了无牵挂是可以理解的,这时你说“我爱飞翔”与你说“我厌倦了飞翔”都是同一个意思。这里那里,此时彼时,人间天上,没办法区分。天空悬浮于大地上,实际上是地球悬浮于天空中。爱怎么说怎么说,怎么说都行。窗户很多,你只要选择一扇。语言设置的骗局犹如浓雾。重要的是我拨开它了,看到了。我看到了,比你们在地面上看到的要真切。真相会不会使我们免于一死?或者换一种形式活下来,像道士成仙,蛹化蝴蝶?不,没有可能。你只有一种选择,就是不停地飞,来来回回,犹如做梦,直到被一颗流弹击中。你可以用石头测试一下重力加速度,将它往上抛。它落到地上抑或消失不见,并非完全取决于重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怎么抛,是否掌握抛物线原理。今天阳光灿烂,天空蔚蓝,利于我理清思路。我希望每天如此,太阳按时升起,按时落下,没有霜雾雨雪,没有四季,没有经度纬度、导航系统、雷达、高射机枪干扰我的思路,一直到我想明白为止。见鬼去吧操纵杆见鬼去吧猪一样酣睡的乘客见鬼去吧炸弹和满舱的压缩饼干猪肉罐头。我身子轻,不需要降落伞。七水果摊的烂梨子在继续烂下去。腐烂是一件让人的鼻子受不了的事。有人说:腐烂是一种美。去他妈的美,你难道没有鼻子?她用上了铁锈的水果刀挖梨子腐肉的动作那才叫美呢。叔叔说女孩子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小狐狸,什么什么的化身,什么“镜花水月”。她穿着皱巴巴的麻点花裙子,里面像是有一个弹簧,鼓弄得一掀一掀的。从你身边走过去,腰身忽左忽右,仿佛冰刀在冰上滑过去一般无声。她整个人都是无声的。有一个消音器。我从没有听她说过话,她回答我们总是一对金鱼肚子似的耐看的大白眼。我曾在人们喧嚣的叫声中辨别过她的嗓音,但劳而无功。也许是我太矮小,她的声音在高于我的平面上回荡。猫头鹰在空中,嫩梨子在树上,梨子青青的,被雨水刚洗过。你瞎了吗,小石女?你总该有身体吧,小石女?一个人只要有身体就免不了会露出蛛丝马迹。你就是穿再么厚的衣服都遮掩不住。花袄怎么样呢?我有耳朵。我的耳朵贴在凿开了缝儿的土墙上,听着那边的动静。土渣沙沙地往下掉。黄昏时槐花的香气像是贼,没鼻子没眼睛地到处钻。一阵突然拧开水龙头似的刷刷声,又戛然而止。这鬼丫头有所察觉,尿撒了一半。噢,刷刷。刷刷刷。我的讲述使叔叔很失望,他胡子拉喳,唉声叹气,一度想甩掉轮椅倚着土墙站起来。八你嘴角的涎水都滴到二极管和小喇叭上了。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艘汽艇用缆绳拖着海豚往沙滩上冲,一群小海豚在沙滩上滚来滚去洗沙浴。我问道:“为什么鸽子和母鸡生的是带壳的蛋,女人生的是肉乎乎的小人儿?”叔叔回答:“我不知道。小伢子,你的脑子里全是玻璃。”喔,不,玻璃弹子。圆圆的。五颜六色。一颗一颗。我将它们掷向辫子翘翘的女中学生。我躲在轮椅后面,前面是佝偻的瘫软的成年人。巧夺天工的残疾伪装。慈眉善目时而挤眉弄眼。涎水一流出嘴角就结成冰棍棍。几个月前刚刚发育,正被初次月经闹得脚步紊乱的女中学生纷纷像过街的老鼠,瘦得可怜的手,护着小胸脯,不让靶心暴露。没什么大不了的,天蝎座射手座,都是小流星。体育运动而已。靶心是叔叔设计的,并非我的初衷。深藏不露的设计师,他为孩子们设计过许多奇妙的玩意儿:芦苇杆削的薄膜“春鸟”,绊脚的绳子活套,碗底开个小洞拿来倒扣在墙上的土窃听器。“春鸟”一伸一缩,发出低沉的呻吟,与窃听器里传来的声音十分相似。叔叔将二极管电池喇叭导线胡乱焊接拼好之后,收音机里也会出现这种声音。我喜欢抱着收音机睡觉,在爪哇国忘掉叔叔。九鸽子在水中呼吸,上下尖喙张开,像剪刀。他按着它。都是几根杂毛惹的祸。刚来到世上还来不及睁眼的小短命鬼,谁让你生而是灰鸽子不是白鸽子?交头接耳,比翼双飞,眉目传情,过家家,身体接触,乃至动真格的交配,都属禁止之列。他是性交警察。他向空中挥手,驱赶着那些灰鸽子、麻点鸽子以及其他颜色的流浪鸽子。天空浩淼,藏身之地人鬼不知,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灰鸽子匍匐在白鸽子身旁。唉,痴情者的命运,不分人和鸟。鸽子在油锅里翻腾,而我满心欢喜。有一只翅膀是属于我的。三个孩子,分别是身子、双腿和翅膀的拥有者。接下来该是它的孽种。在所有的血统论中我最醉心于这个。非洲有南非,亚洲有小日本。骡子,狮虎兽,黑五类,假洋鬼子,父亲是哑巴母亲是痴呆儿。胸前佩带那么多叮当作响的旧勋章的骄傲的老家伙。讲个故事吧叔叔。喝口凉水吧叔叔。让我摸摸您的弹孔好吗叔叔。我像你一样喜爱这些白鸽子而痛恨那些该死的难看的灰鸽子。十叔叔在水中呼吸,他的呼吸声惊动了湖边洗衣的妇女们。那涟漪不同于微风吹送的涟漪,也不同于芦苇摆荡或木船划过时船舷磕碰出的涟漪。“那时我九岁。”水母一开一合,向外喷射它的精液。“你来了?”“我来了。”“真是你吗?”“当然是真的。”水母在他的耳廓拂动。他在水中睁眼,利用光的折射原理欣赏岸上的妇女、房屋、白云和山峦(经过水的过滤,这些东西微微晃动,且稍稍有些变形)。捕食水鸟和戏水有诀窍哩。我虽然是个笨伢子,但我只将他的话当作故事来听。妇女们用木槌拍打他的肚子,不管用——应该拍打他进水的脑袋才是。带着水藻味和鱼腥味的湖水从叔叔小巧而标致的七窍里漫溢出来,清澈的水柱,引起喜欢大惊小怪的大婶小媳妇们的惊呼。这一次水中的漫游使叔叔的时间停止了。他的身体企图挣脱这时间。石头压着的小草。“啊啊啊我是石头压着的小草。”他唱歌时嘴唇朝一边扭去,童音比我还要尖、高、坚决,我浑身发痒的毛病又发作了。他指给我看那一处湖面,冬天的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他让我从同一地点跳下去,看看那只会说话的老水母是否还活着,从水中看看两岸,看看赤脚浸在水中洗衣的妇女被分开的上下躯体。十一花冠的公鸡望着蜗牛,凝神屏气,目光呆滞。蜗牛也感到了障碍物,停止了爬动。它们在想什么?一个有红红的鸡冠,一个有软而直的触角。羽毛与壳。它们各自有脑瓜子,不可能不开动。大脑皮层有没有一处空白,像从未发生过战事的田野一般安静?田野里的旱稻黄了,蚕豆棵子静静地举着豆荚,蚱蜢张开青红两色翅膀。初次遭遇的双方战士窝在堑壕里,谁也不敢先放第一枪。“有人朝我放冷枪。他们只配放冷枪,给我提靴子,擦干女人身子,让我先干。”他们之间的相互藐视是被炮声震软的阳具与钢盔里的脑袋之间的相互藐视。老废物,死瘫子。前胸发达的肌肉,后背隆起的驼峰。天快黑了,公鸡退缩了,回到母鸡群里找乐子。你们准备好了吗?放屁,我们还小呢,我们只知道坐在地上玩泥巴。我们将一堆沙土扒出一个凹坑,将膀胱里所有的尿一滴不剩地撒在里面。你的小鸡鸡直直的而我的软软的,但我的尿比你的多一倍。叔叔的手是一杆称,掂掂这个,掂掂那个。有时他的手又成了毛蟹子,夹着好疼。“疼吗?”女人会就着屋里昏暗的光线帮我察看伤情。“噢红了。小变色龙。”我没见过变色龙,山上没有,田野里也没有。遥远的马达加斯加。墙壁上匍匐的那叫壁虎,同种不同科。那双手胖胖的小小的,如十多岁女孩的手。我随着她的意思那么躺着。第二章一   我给自己取了很多外号,为的是迷惑他们。   我在塑料薄膜里,   用指尖戳窟窿。   他们是一群连上吊都要找一个固定地方的没有想象力的蠢驴。   通过你的豁嘴,这些外号传遍了整个镇子,连两岁的婴儿都会在摇篮里叫唤。我的目的达到了。丑瘫子、珍珠侏儒、花驼子、大鸡巴、老鼠头、水母脚。他们叫一声,我应一声。满足这些瞌睡虫可怜的窥视心理吧。他们的目光只是一截细短的芦苇杆。我穿着这些外号编织的外套,坐着螺丝越来越松的轮椅,游荡在这个镇子里,和所有擦肩而过的熟人打着招呼。   你好。   好个逑。   吃了吗?   屎堵不住你的嘴。   我嘴上问好,心里却暗暗诅咒他们而他们浑然不觉我很高兴。在我的脸上你看不出丝毫痕迹。欣喜、仇恨、皱纹、鱼尾纹。我时常暗地里咒骂他们。我不像我那笨蛋似的爹,他是螃蟹,横着走路,最终吃了枪子。我不是乌贼,我是银鱼,又机灵又快。大个子有什么用?只会适得其反。他们奔跑的速度敌不过小伢子,更别说我的滑溜溜的轮椅了。跑或逃跑不是办法,你能跑到天上水里,可天上有老鹰,水里有鳄鱼,都在等着你。现在更是如此,天上有飞机、导弹,水里有潜水艇。所以我从不离开此地,这个镇子和那个镇子还不是一回事?深山沟、村庄、省城、京城,这个地球又如何?还不是木板房连着土房,油毛毡连着石棉瓦,猪圈连着鸡舍,吱吱呀呀的床连着不知死之将至的一把干骨头?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反对做爱,反对吱吱呀呀闹得天翻地覆的硬木床。实际上我乐于在硬木床上乱折腾。肉墩墩的胖姑娘,你是那片我喜欢躲在那儿的湖水。微风或狂风,水波不一。身为土包子,我想在全世界推广房中术。男女间最基本的互敬互爱之礼仪。我可以给你们以启蒙,带上你的有插图的小学课本,从点竖撇捺开始。或者就从你的胸部开始,现身说法。具体点,再具体点。女上男下,螳螂交吻,驴子拉磨,飞机架大炮,后空翻转体度,分腿波浪全旋。其中那些拗口好听的名词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但整天陷在收音机的声音里实在难过。大珠小珠。呕哑嘲哳。我不得不将它的音频调高或调低些,参照冬日黄昏的鸟鸣、哭喊的小伢子和我自个儿声音的频率。   树叶间叫不出名字的鸟。   我有很多外号呢。   从鸟到家禽,   鸡鸭鹅迫不得已。   自然法则和心中的道德律,像球和圆心,而我们不过是被发明出来的工具,如圆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屎壳郎推粪球,越推越大越邪乎。再怎么说,粪球是它的食物呀。编篮子的、卖大饼的、送信的、修收音机的,不都是为了一颗粪球?——你的想法是对的。所有的真理,在这颗粪球面前都会失去它的逻辑性,被它击得粉碎。我们活着,还不都是为了一颗更美味的粪球?我希望未来人类不要嘴巴和胃,与乌贼水母杂交,培育出新人类。火星人。泰坦星人。欧罗芭星人。伟大的杂交实验。那时不会有争执,不会有战争,我们活得像电影中的湖面上的天鹅,不吃鱼也不喝水,优哉游哉。胃决定我们的性格。没有粪球的世界是个快乐天堂。   由我领着你去天堂,你肯定不信。   你骂我是死鬼,   只配折腾你,   只配在草丛里滚来滚去。   我配不上所有年轻女人,责任不在我。她们只是影子。即使怀孕,也只是影子怀孕。别哭,没什么。你为何不想法子避孕?没有避孕套,你可以用土法子。艾蒿薄荷佩带于身。蜈蚣蚯蚓蒲公英煎服。别哭,没什么。地球上有35亿妇女,她们都会怀孕,怀孕是女人的天职。她们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为争取自由和解放而怀孕。法兰西妇女为女权而怀孕,伊斯兰妇女为戴上更鲜艳的面纱而怀孕,吉普赛妇女为使流浪得以继续而怀孕。鸟为飞而怀孕,鸡为咯咯叫而怀孕,母猪为不让乳房成为无用的废物而怀孕。这是宇宙的秩序,医生和兽医改变不了,原子弹和蘑菇云摧毁不了。怀孕可以怀出个和平天堂,做爱可以做出个幸福天堂,比任何宗教都有说服力。上帝啊佛啊,全是编的,泥巴塑的。那泥巴与你家院墙根的泥巴没什么两样,与小伢子用尿和的泥巴也没什么两样。泥巴、石头、石膏、铜,这个星球上的一切物质,皆是他们玩捏的对象。头像、半身像、全身像、大殿、经书、语录、进行曲、旗帜、成人礼、举手礼、注目礼、纪念碑、英雄传、苍松翠柏。南无阿弥陀佛。编故事的人没一个好东西,要么想骗你的钱财,要么像软枪哑弹的阳痿老男人那样渴望玩弄小伢子的未成熟的小鸡巴。一个随口瞎编的故事和传说,换取一堆堆黄灿灿的金子,一具具可人的小鸡巴,真划算。古老的传说,三百年也好,五千年也好,一万年也好,见它的鬼去吧。用古老就可以装饰传说,使假的成真?谎言说上一万遍,最后成了真理?它们只能骗骗大眼睛儿童和衣不蔽体目光浑浊的瞎子。可惜这个世界充满了这样的儿童和这样的瞎子。我祈求妇女们为了人类的荣耀而生育出一些不一样的儿童和不一样的瞎子。用智慧和女性的创造力去生吧,而不是光用子宫和生殖器。改良人类复杂的生殖系统,来一场生殖系统的革命。割掉猴子尾巴和多余的长辫子。   天生的瞎子和天生的哑巴,   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是未被污染的清澈的湖水。   红的绿的白的,是什么?请想象。   树雪花大象,是什么?请想象。   狮身人面的怪物卧在沙丘上,   刁难路人,让你不能集中思想去想象。   世界上有很多问题,不用回答,犯不着花脑筋去想。牛粪在路中间,可以绕着走。(你又不是军人只会一二一齐步走的直腿。)人类本质上都是懒汉,时机不成熟,不敢罢工,但总可以怠工的。扛个锄头到地里,胡乱刨一刨,挣几个工分。用锄头将蚯蚓剁成好多好多段,看它们各自拱动,也是一件有趣的活儿。让机器空转,拉上车间主任,四个人围坐甩扑克。战士懒得跃出堑壕。胖姑娘专心望天空,宁愿让梨子烂掉。我拆开收音机,再原封不动地装上。做个懒汉多么好。太阳出来的时候搬一把椅子,坐在太阳底下。月亮出来的时候拿一块月饼,坐在月亮底下。太阳月亮都不出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拿,坐在没有太阳月亮的天空下,只管抱着你的膀子。没东西可看就看流星,捉捉身上的虱子。填饱了肚子就学已成废物的我,养几只鸽子或猫呀狗呀什么的。瞧路上傻子的那个幸福劲,整天只管朝天空挥手。我凭什么要为你们工作,流汗流血?工作是一种罪恶,是故意舔人屁股的遭罪。我宁愿做乞丐,宁愿饿死。用一块块棉布或涤卡布拼成一只只黑乎乎的熊、一只只肥胖的兔子、一个个目光委琐的布娃娃,有意思吗?没意思。有意义吗?没意义。只有做爱才是真正既有意思又有意义的工作。总有一天,人类会觉醒,可能是某一个懒汉先觉醒——他是天底下最懒的懒汉,去喊醒另一个懒汉。吹响冲锋号。星星之火。全球总罢工。全世界懒汉们联合起来,不再为这个世界工作。让地球停止为他们转动。看他们怎么活。地球已经为他们转动了几千年,该像乞丐手中的碗一样为乞丐自己转动了。不转动也没什么,大不了成为火星人或欧罗芭星人眼中的一颗小流星。宇宙浩淼无际,恒星行星流星无数,这只是一个我们暂时寄居的星球,我们随时可以弃它而去。那些先我们一步的人是幸福的,比如我的的父亲母亲。他们是笨蛋但他们是幸福的。不,他们才不是笨蛋呢,我们才是。现在没有了宁静温柔的做爱氛围了,没有了安稳甜蜜的觉了。爱做到一半,老是有人拿玻璃弹子弹窗户;半夜醒来,老是有人一声不吭地站在床边。被动的傻瓜啊,为何你不主动些呢,让绳子或菜刀或湖水帮助你逃离?高高的空心塔的神秘用途,诱惑你从40米的低空往上飞。   往上飞。   展开你生来就藏着的从没用过的翅膀,   放弃鸡鸭之身而为飞鸟。   你有晕高症?请闭上眼睛,回想你奔跑的样子。发令枪使你一哆嗦。膝盖自由舒展。高高的塔,正好那么高。正好你可以够得着幸福的那么高。这是佛特意为我们安排的,他干的唯一的好事。你只管闭眼舒臂往上飞。二   湖边的鹭鸶,树下的鸵鸟,   没眼睛的沙鼹,揣着小家伙的袋鼠,   田蛙与树蛙,宽尾凤蝶与枯叶蝶。   谁是残疾人?   丑瘫子、珍珠侏儒、花驼子,我能忍受这些直陈形貌的称呼,我不能忍受他们叫我残疾人。形态不同就是残疾?你们是标准件?称你们的绿为红,称你们的白鸽子为灰鸽子,你们便叫他色盲。不像你们那样僵尸似的走路,你们便叫他瘸子。少一条腿怎么了?如果人类天生就是一条腿,那么两条腿的岂不成了希奇的怪物?一条腿的就会决定两条腿的命运,正如现在两条腿的决定一条腿的命运一个样。少数服从多数。多数就是标准。97票赞成,2票反对,1票弃权,你们的法案便通过了。然后将这三个捣乱分子关进监狱,或推进牛棚,或送到天寒地冻,缈无人烟的西伯利亚,或干脆啪的一枪。下一次全票通过。齐刷刷的手,争着比谁举得高。人心所向,全无敌。你弃权也不行,弃权就是心怀不满,比公开反对还要恶毒。这是97票主宰的世界。道德法草案。语言法草案。文字责任法草案。宵禁法草案。限制梦游者权利法草案。生育法草案。少年法草案。成年法草案。老年法草案。殡葬法草案。无所不包,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人人在其中,人人得表态。哑巴必须开口。这有什么难的?几个简单的词语而已。英明。正确。伟大。说话多用形容词和叹词,少用干巴巴的名词和数字。美丽的形容词和叹词组成一个个美丽的句子。用形容词和叹词谱曲,曲子好听。呼儿嘿呀,什么也没说吧?但比说什么都好听。古往今来,民歌为什么受欢迎?因为民歌都这样,除了男欢女爱,全是叹词,咿呀呀喝嘿哟,哎哟个嘿哟,咚地个咚,呀子一子呀。男欢女爱是糟粕,靡靡之音,剩下的只有叹词。少数人反对我们的唱法。庄稼与毒草的辨证法。这些活该被消灭的败类,在你们那里叫嬉皮士,在我们这里叫流氓。当你推着我四处闲逛,用花花绿绿的玻璃弹子砸女孩子的胸脯时,人们就这么叫我们。小流氓小流氓。我担心,人们因为我的所谓残疾而原谅我,却不会放过长大后的你。所以小伢子,你不要长大。要么慢慢长,像天上的仙人一样将一年当作一天,这样几千年过去,你还没有长大;要么让我咬咬牙将你弄残,将你的小胳膊小腿拧断,成为同我一样的人。小伢子,古人说守雌,你要学会守雌,不要打肿脸充男子汉。被花花绿绿的玻璃弹子砸中胸脯于是抱紧胸脯,砸中更敏感的部位于是抱紧那个部位,加快脚步溜之大吉的女孩子,那就是守雌。胖姑娘瞥见小流氓,宁可绕两条巷子,那就是守雌。听见冲锋号,仍然充耳不闻,低着头在战壕里欣赏老婆孩子照片的老战士,那就是守雌。   鼓着腮帮,   眼望前方,挥手向前。   不过是泥塑的,   不过是摆姿势照相,   不过是象征性谢幕。   活受罪的演唱何时是尽头?老天爷,让我喘口气,抽支烟,撒会尿,让我鼓起的耳膜回复原位。巴掌拍得震天响,为的是轰你下去呢。和平示威。静坐呼口号。你受了掌声鼓励,越唱越有劲,即使知道观众的心理你也不会自动离开舞台。这是演员的心理。除非观众爬上舞台。他爬上来,你还可以邀请他一起唱,用他的声音掩盖你的声音;你的四肢累了,让他的肢体代替你跳一会儿。除非他不领情,轰你下去。越来越多的观众爬上舞台。白蚁撼大树,潮水般的热情。观众的革命。拉丁美洲革命。丛林里的革命。脸涂上迷彩像个花旦。而今,导演和演员变聪明了,将土垒的舞台换作了银幕。影片在放映场放映时,他们躲在银幕后面。一群虚幻的影子。来呀,轰我们呀。你爬到一块灯光一灭就什么都没有的白布上,想干什么?爬呀爬呀,你不能进入既定的情节,不能取演员而代之。你只是个小丑。我们背着你编剧本、设置情节、拍摄、剪辑,不用听你的嘘嘘声,在乎你的眼神。这事儿与你无关,是我们几个人的事儿。不是耕种,请你管好你的麦苗;不是织布,请你管好你的梭杼。听听广播看看报纸,培养点闲情逸致不好吗?在街头少管闲事,以免打架的人一拳砸在你的鼻梁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农民、工人、战士、演员、教师、设计师、魔术师、飞行员、镇长、市长、委员、代表、总统、主席,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穿不同颜色的服装,根据体形选大小型号,见面视亲疏决定握手、吻手、吻面,还是拥抱。我们是礼仪之邦。不管你的喉咙多么痒,哪怕你积攒了一肚子的痰。吐痰有学问,怎么吐痰是哲学,你一张口就有歧义。不懂这道理的家伙大都成了罪犯。心怀不满,必遭报应。不要在夜深人静时吐痰,会惊动邻居;不要往女人身上吐痰,她会不停地洗身子,乃至拒绝干那事。用手帕将痰包好,最好在院子里挖个坑埋起来。或者像我这样,游入湖水中,想怎么吐就怎么吐,不用当心别人听见。呸呸,人不知鬼不觉,呸呸,将肚子里的痰一股脑吐出来。我们整天为痰而提心吊胆,但是我们的身体并不是为了痰而存在,就像我们的喉咙不是为了吐什么而存在一样。三   如果动物没有发音系统,金属碰金属无声,没有发明喇叭,人类就不会这么癫狂,易冲动。有人善于利用声音的磁力,有人善于用声音制造旋律。没有演说词的演说,没有歌词的歌曲,跟哑巴的哎呀声同样揪人。我们被灌了迷魂汤,便不知南北东西。大脑在声音里转动比平常快十倍,使你不知道刚刚在想什么。昨天我在哪儿?你是谁?我干吗要爬上屋顶?我们都是遗忘症患者,做过和想过的事情,以你说的为准。以你的大脑为准。街上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声音鼎沸,使你忍不住伸头看看。(热衷敲锣打鼓的人,自以为是艺术,而认为它狗屁都不是的人只有忍受噪音的份)。光赤膊抡得呼呼响,风鼓着红旗。你老了,手脚不够用,肌肉却像年轻人,胸大肌、三角肌、肱二头肌,看得老娘儿们心花怒放。这些闲不住的软蛋驴,每次有热闹总少不了他们。怕是偶尔还能闻鸡起舞翘几秒钟呢。什么时候吓唬他一下,让他尿裤子,彻底服软。同时割了他的大舌头。游街的死刑犯,他的嘴里就被做了手脚,由一个木夹子夹着。他说了那么多话,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不夹住他的舌头才怪。他吃了豹子胆或蟒蛇胆。有些地方是不能窥视的禁区,信封上标着:秘密、机密、绝密。紫禁城、政府大楼、兵营、美人更衣处、富人俱乐部,不得有闲杂人等。瞧那铁丝网、瞧那红墙、瞧那探照灯、瞧那岗哨。瞧什么?不准瞧。不准转身就跑。口令?——啊天王盖地虎。下一句是什么?——唉我有遗忘症。我们只配看看街头着低胸衬衫窄裙子的小妓女,细细的胳膊腿,巧克力,奶油夹心,菠萝蜜,浑身的神秘劲使我馋涎欲滴。她们身世单纯,周身雪白,小嘴巴见了陌生人就嘻嘻笑。无人上门,憋久了,也难怪。蚂蝗腰扭啊扭一口白牙笑什么你个小骚货。她们生活在秘密中,本身就是秘密。快,小伢子,拿弹子,瞄准:机密和绝密,凸和凹。阻止她们回故里,回到群山掩映,深不可测的秘密中去。秘密埋没了她们,葬送了她们的青春。二十七八一过,你就是老姑娘了,屁股后面的蜂蝶不见了,再也不必担心有弹子砸你了。错过时令的西瓜,里面一滩水,只能贱卖。买一个吧,这是本地瓜,红瓤黑籽。买一个吧,天黑了,贱卖了,四分钱一斤。买一个吧老乡,我等着回家。打开门,风吹了进来,想躲也躲不了,我不能忍受夏日里菜市场的声音和气味。瓜果腐烂了,没有了她的身影。   在山上和湖边找她,   不如在她们身上找她。   戏台上花旦的眼神,女警察的圆胳膊,   女摊贩的小乳房,皆迷失于此。   湖光山色有放荡之美。   衣柜里,我刚刚叠了一堆纸人,来不及烧掉。她们都是她。天上飞着飞机模型;地上蹲着玩具蛤蟆,上紧发条它就蹦跳。竹蛇、竹螳螂、竹蝉、竹蜥蜴、竹面具——假象既迷人又能吓死人。很多老人有蛇蝎之心,却又有慈祥的微笑。老人活得时间长不是好事情。活腻了,喜欢看蟋蟀斗、公鸡斗、斗牛士与牛斗、与天斗。我有记日记的习惯。我时常与一名退役的机长(他是我的老上司)趴在世界地图上,研究如何提高投弹的命中率。巴黎在欧洲大陆,有许多金发碧眼大腿诱人的小妞儿,她们在街上随便让你抱住亲嘴。伦敦在岛上,喏,就是这旮旯,常年有雾,这有点费脑筋。纽约人口约万,想想就过瘾,乖乖,万;那里天天在交易黄金白银。我要做一只引路犬,带领盲犬们去寻找还有些剩肉的骨头。相对于啃骨头,我更喜欢吃肉。大米里有毒。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宁愿做乞丐,宁愿饿死。人不过是一个精子一个卵子碰一下,不稀罕。我用一碗炖狗肉打动了一个老女人的芳心,她允许我每周一次投入她宽阔湿润的怀抱。世上没有免费的炖狗肉。感谢这些宠物,感谢这些虽然饿得干瘦却依然高大有肉的纯种牧羊犬,感谢敌敌畏。第三章一某年某月某日。今夜有雨,我坚持出门。雨中的感觉,只有树木才有。我绕了一大圈。轮椅轮子粘了一片槐花花瓣和一只死蝴蝶。明天将它们埋在一起:安慰蝴蝶。二某月某日。大清早,老银杏树上多了一个大喇叭。歌声和口号声惊走了一窝斑鸠。伯劳、乌鸫、山雀和麻雀都远远的,对着喇叭叫。小哑巴出殡。三某月某日。水缸里孑孓变成了蚊子,将水缸倒干净,仍不安。将水缸倒着吊起来。四某月某日。阴,有零星小雨。我拿出绿弹子,教小伢子:“黑”。拿出红弹子,教他:“蓝”。几次之后,他看到绿叶子便说黑叶子,看到红药水便说蓝药水。五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地里的油菜花也开了。红黄搭配,蛮好的。今天我走了很多路。又有人上吊,又有人从空心塔上跳下来。六某月某日。晴。一架飞机失事,撞在山腰上。飞机毁了,飞行员跳下来。漫山遍野找不见飞行员。竹海茫茫,他躲在哪儿?七他们喊口号。我夹在中间喊。我喊的与他们不同。我没别的意思,好玩而已。晚上,她的微笑、嗓音、动作美妙难言。八某月某日。晴。气温摄氏39度。越南代表团来访。我将小伢子揍了一顿。九气温在回升。春天了。春天吸草木的热量。她整个儿趴在我身上。十某月某日。天阴。看云团。看了一整天,眼睛酸。十一某月某日。小雨。夜里去老女人家。做爱时故意想胖姑娘。后来雨大了些。老女人说,你是不是吃了驴鞭子。有意思。十二镇上集会,呼口号保卫珍宝岛。胖姑娘摆了个小摊子,卖水果。街上许多屎尿,行人无法下脚。十三我累了,我不是机器。她嘴里不干不净日我老娘。事后一想,也是的,多想想她的可爱之处吧,比如她田螺壳似的往里旋的肚脐眼,一大一小略有差别无论走着跑着躺着都晃动个不歇的乳房,等等。十四今日无风。燕子坐在发热的电线上唱歌。老女人坐在秋千上,一边心疼屁股一边荡。她心里想什么我知道。老不要脸的。十五某月某日。上午晴下午阴。无事可记。十六胖姑娘和老女人,瘦肉和五花肉,老和尚不爱尝。小和尚都不会耐得住,只有老和尚。七十岁以下无高僧。而老了,人人都是高僧。我三年不知肉味,有点反常。十七某月某日。凉风习习,我闲得慌。在树干上捉得一只蜗牛,将它从壳里拽出来,然后将它放回树干上,看它爬。十八某月某日。镇上出现老虎,夜间我仍然出门。出门前我掷了色子,色子点数为12,老虎不会出现。十九小伢子喜欢转圈。自己转,转起来就停不住。吓哭了。二十小伢子很单纯,嗓音特别大。尼龙绳有弹性。二十一某月某日。来了一支杂技团。白衣人抓起一条蛇往嘴里塞,花衣人用绣球诱惑狮子,有人抬来一个大铁环,往黑衣人身上套,黑衣人挣扎,不乐意,抬铁环的人可怜巴巴地望着一只卷毛狗。二十二某日,夜。隔壁邻居频繁上厕所,搅得我睡不好,只好胡思乱想,进一步将脑袋搅乱,好让自己入眠。二十三某月某日。关上窗户,站在窗前,卖力地吹唢呐,忘记了自己是光棍汉。二十四某日。众人围坐,谈米脂婆娘、巴黎女郎、印度妓女、日本慰安妇和南非黑人少女。金银花香,烤红薯也香。二十五某月某日。桌子上架椅子。小伢子说,叔叔坐,叔叔坐。小伢子很狡猾。二十六白天,孩子过于兴奋,孩子群里只有个别孩子在合计星期一干什么星期二干什么以及星期六星期天有没有棉花糖吃。二十七今天莫名其妙地收到一个包裹,里面一顶纸帽子。我心情复杂起来。二十八天气有了变化,雨水多了。早上起来,裤子变得湿漉漉的。走路一摇一摆。二十九某月某日。看演出。小个子弹琵琶,大个子站一旁,胖子吹笛子。有人捏着喉咙唱京剧,有人拿着一根棍子,指挥大家练口型。三十某月某日。皮革厂烟囱又冒烟了。白衣护士在升国旗。几个老师模样的人在学校的操场上画跑道。小伢子爬上消防车,死摁喇叭。三十一某月某日。雾笼罩着山,我有点伤感。三十二没完哩,还没完哩。有人号召罢工罢课,长途车司机率先响应。你要到千里之外必须一趟趟换乘短途车。肺结核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开始抢战士们的武器。小护士夹着腿,满山跑。三十三某月某日。去郊外。奶牛在山坡上溜达,布谷鸟声音好听,长臂猿眺望我们。第四章一你会不会活得像一只乌龟那样久?答案是:是的。不。非左即右。男人女人,波峰浪谷,日月天地,大小长短曲直。我常常不假思索,胡乱回答叔叔的问题。我期待他纠正我。   皮革厂工人,   嘴里臭烘烘,   身上带着   各种皮革的气味。即使昨天是晴天,今天下雨,也没有这种效果。这是一锅粥和交响乐的效果,不同的因素混合在一处,构成此时此刻。你不说话都这样了,你若说话,我岂不像热水中的冰块?   活得长久不如活在此时此刻——   月季花还是昙花?   只能选择其一。我是个不解事的懒孩子,周岁抓阄时我什么也不愿抓,我苦恼于在两种或多种东西之间做出选择。用乌龟之类古怪的问题为难一个孩子,用飞诱惑他,用手铐铐住他。   叔叔你藏好了,   别让我抓住你。   提脚踩蟑螂。这是我在试探你哩,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傻,会去寻找啊?其实也可以说是我躲起来了。我在屋子中央磕我的瓜子,挠我的痒,都懒得抬眼看你往哪儿躲藏。你躲你的,我躲我的,互相躲,各不相干。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这么成双捉对地互相铆着劲,那就有趣啦。情人与情人,同性恋者与同性恋者,卖东西的与买东西的,讲故事的与听故事的,驾驶员与乘客,看守与犯人,彼此忘了对方,在一块玩耍。   狸猫换太子,   小生唱花旦,   叔叔扮黄继光。   道理都一样,变变脸而已。二我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动物园。我们都做动物吧。有什么关系呢?我适合做小动物的妈妈。   松鼠、野鸡、   山羊、梅花鹿,   按速度分配角色。我没有耐心做更大的动物的妈妈。长毛狮和老虎,你们发起脾气来,会吃了你们的妈妈。倘若胖姑娘是梅花鹿,叔叔就是长毛狮。倘若小哑巴是野兔,歌唱家就是老虎。自不量力的叔叔一边摇着轮椅手柄,一边哼一首《我们上山打老虎》的儿歌。我拒绝跟在他后面学着唱,他便揪我的耳朵,将我的脑袋往木墙上磕。   死瘫子,总有一天   我要将你连轮椅带人   一起推入烂泥湖。   你有知觉我有兰草。你打盹的时候,你的口袋张开了,我很容易就夹到了几枚分币,有一分的、二分的,还有五分的。糖稀手艺人在夏日的午后到来,草把上安卧着许多糖稀动物。软热的,瞬间却凝固的糖稀一眨眼便成了一个个拨之欲动的生命。我指着水果摊上正握着一颗烂梨子望着天空想着什么的胖姑娘,让他照葫芦画瓢捏一个。免费的模特儿在充满表现欲的糖稀里摆出多种姿势。我舔一下松枝上的松鼠,舔一下仰望天空的糖稀姑娘。舔一下松鼠,舔一下糖稀姑娘。   赶走马蜂,   打起手电筒,   看蜂后睡觉。   梦里怎么着都行。我将它们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每天只舔那么几下。即使叔叔看见了,他也不晓得她是谁。三   秋天的风会拐弯,   会跑到衣袖和裤裆里。   夜间漫步是一种享受,   头上的繁星   和身上的微风。——狗屁,你双腿麻木当然如此,你患了失眠症当然如此,可我被你每日深夜的狗屁享受折磨得快要疯了。我推着他,走在青石板路上,四处搜寻路上的土坑水洼,故意将轮椅往那儿推。有时我还随手拧松一两颗螺丝。镇上人睡着了。青石板是销音器。没有声音的世界是恐怖的。   大家起来,我们游行。    喊口号,跳个舞,   钉钉子,找钱包,   学一声狗叫也行啊。我希望失眠症控制整个镇子而不是仅仅控制叔叔。叔叔的目光叫人害怕,连鸽子都被它吓得屁股哆嗦,不敢再咕咕叫,何况我。   意念可以移物,   可以穿透衣服。   有一种光   叫X光。也许恐惧引起的条件反射比其他种类的条件反射更强烈些,故此一见我的手伸过去,母鸽子就识趣地挪开肥腚,让我拿走它的蛋。我顺手摸摸它红红的屁眼。热热的。在叔叔的注视下,鸽子丧失了母性而我正变得勇敢。我们用恶毒的脏话诅咒黄鼠狼。四有一种光叫X光。你肠道里有一团蛔虫。手掌翻过来,我看看。再翻过去。啊——张嘴,啊——闭嘴。这叫四环素牙。要用牙膏,早上和晚上。手巾要软和,不要硬。不要玩泥巴,不要堆雪人。老是下雪,三十多人摔断了腿,一个老太婆摔坏了骨盆。尽管没了用处,可毕竟是骨盆。你几岁了?喜欢吃红薯吗?桃子呢辣椒呢豆腐呢?大便稀吗?小便黄吗?要早睡早起。打开窗户做体操,老是做同一个梦?梦中有老鼠?还有其他动物例如蝴蝶鳄鱼穿山甲吗?芦苇荡里不要去。草丛中不要去。睡觉姿势要这样,可以买一个布娃娃或塑料娃娃抱着。家里有狗吗?鸡鸭鹅呢?公共场所不要去。可以戴口罩去。禁止口对口说话,禁止撕喊,禁止喝自来水,禁止陌生人抱你。卫生条例。卫生习惯。别说话,听我说。你是他什么人?把手拿开。先脱裤子后脱衬衣,这是程序。别害臊,听我说。有点红肿,用消炎宁。有点溃烂,用紫药水。几岁了你?啊,我忘了。个头这么小,看上去只有四岁。不要动。不要喊我叔叔,我老了,爷爷哩。又下雪了,今年是个什么年?到处是灾民。有人拐卖妇女。奇怪,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这是心脏吗?这是胃吗?疼吗?这样呢,疼吗?没吃饭吗?直起腰来,别学你父亲。哦不是父亲,是叔叔。近来有人拐卖儿童。转过身去,嗯。转过身来,嗯。胃里有一个异物,看起来像一枚一分钱硬币。又不像。消化镍至少要一万年。这就对了,你夜里磨牙与它有关。它产生热量。但也难说。肯定否定,再看吧。夏天不要爬树,秋天不要去湖边,冬天春天无所谓。剃光头,打赤脚,散散热。你困了?睡着了?睡吧。整个肺部都布满水藻,为什么呢?你父母是渔民吗?你喜欢游泳吗?蚌里有珍珠,却是人工饲养的。别眨眼,别扭来扭去。瞳孔太大,视网膜怎么啦?不可能。让我想想。看着我。五院子里的昙花总在半夜里开,叫人气闷。烂泥湖又涨水了,多了几个溺死鬼。水中常有东西叫唤。夜晚,挺让人不耐烦的。有时,我真想将心脏掏出,用棉絮裹起来,把它压在衣柜底层,它砰砰跳着使我受不了。在夜间忽然醒来的一分钟里,它的跳动使我感到胸腔里的大量积水马上就要被它鼓捣出了。   胸腔里何来积水?我病了吗?   我是蛤蟆吗?我是水獭吗?   蛤蟆和水獭,   各有各的幻觉。你骗不了我,医生说我是正常儿,心肺功能正常,两只胳膊两条腿,什么也不缺。被子下面,叔叔的躯体冰凉,紧挨着我。一年四季这么冰凉,几乎到了要结冰的地步。我羡慕那些打着呼噜一觉睡到天亮的孩子,听不到别人的呼噜和任何声响,看不到爱在夜里活动的地上的老鼠、黄鼠狼、蟾蜍和幽灵般反复跃现的天上的月亮。靠近北极有一个地方。听叔叔说,那里只有白天,没有夜晚。   我要去那地方。   呼吸没有叔叔味道的空气。   在雨中堆石块。偷渡会被枪毙,但我身子单薄,没有驼峰,在铁丝网底下爬得快,当兵的枪栓还没拉开,我就到了铁丝网那边没了影。红脚蜘蛛是那么爬的,蜥蜴是这么爬的。网被金壳虫挣破了,它沿着一根丝哧溜一下滑到地上,撒开长腿,钻进了地洞。而它在没有任何遮掩的岩石上,利用青苔的滑腻,奋力划着四肢,一溜烟也不见了。我在晒谷场上,学它们。半夜里,叔叔摩挲我累坏的小腿。   蜥蜴咬住裤管,   一阵疼痛。   逃兵拄拐杖,上台阶。我睁开眼睛,遇上叔叔土狼一般的目光。残疾猪猡。你嫉妒我的身体也罢,你想拧断我的腿让我继承你的破旧的轮椅也罢,我都不会让你得逞。六我仰慕受伤的战士。头部缠着绷带,眼睛炯炯有神。保尔拄着双拐,临风雪而立,身旁依偎着达雅。即便是国民党伤兵,吃了败仗,一拐一拐,默默走着,也不乏吊儿郎当之美。叔叔是例外,他是软骨病人。   你终日陷在猜忌里,   在水缸里   缩着脖子,练深呼吸。死瘫子,小心憋死。你将穿过的衣服给我穿带我到剃头匠那里强迫我剃同你一模一样的发式与他硬要讲故事给我听不让我随心所欲地走路非得一二一那样走还不是异曲同工?两拨人拔河,拽;两个人拉锯子,推。看似争斗,实则配合。古代有一种刑罚,可与之媲美:五匹马,朝五个方向跑。我已经血肉模糊,脑袋作不了主,不在脑袋的位置上,你们还不愿罢手。一条蜈蚣有多少只脚,才够你们这么算计?它爬动,我眼花缭乱。我刚学会计数,“你能不能停下脚步一小会儿?只一小会儿。”我用香喷喷的骨头挡住它的去路,接着用硬糖、棉花球、牛粪团团。它躲躲闪闪,不肯停下一小会儿。叔叔巴望有这样一条长蜈蚣,但只有我和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听从他的召唤。他让我俩排成一排,然后排成一列,然后再排成一排,然后再排成一列,频繁转换。   蜈蚣太短,   晕头转向。   乞讨一副小滑轮。立正向右看齐哪是右哪是右你蠢伢新兵蛋子现在向左看齐喂向左看齐向左啦稍息把鼻涕揩掉像什么样国民党残匪啊立正齐步走腿伸直一二一一二一。他任命自己为司令,为了鼓舞士气,特任命我为班长。在八月满身跳蚤的猴子都懒得动一下的阳光下,我俩将自己看作是预备役军人。我只是对他忽左忽右的糊涂口令有点儿不适应。七离开地面有什么好?在树干上,不过多吃几枚枣子。柿子没有腐烂。甜丝丝的槐花花蕊挺干净。“跳下来,跳啊,别怕。”我假装答应,做出跳的样子,使你多少尝一点成功的喜悦。   蜜只有这么一点点,   没有再多的了。   用干布抹蜜罐,   湿布不可以。年幼是盾牌,我的身体不是试验品。叔叔我累了,你呢?好吧,我听你的,往下跳,以头破血流换取和解。别让回忆捆住我们。剪掉那些镜头。你看,蓝天那么蓝,青山那么青,飞鸟为何同飞机相撞?   轻量级拳击手   伏在重量级拳击手耳边低语,   回答是一个左勾拳。   换一边耳朵,一个右勾拳。真拿你没辙。你是坦克,而我不是穿甲弹。这么多年过去,你的钢板越来越厚,你变得像是不会说话了,伪装成河蚌。忘了语言当然好。你想赢得每一场战争吗,哪怕一个不起眼的小战役?枣子红了,我坐在枣树上,槐花开了,我坐在槐树上,学胖姑娘的样子望天空。天空没啥子看头,除了几片如小脚老太太一般慢慢移动的白云。胖姑娘是个奇怪的丫头。我一人独享。“手伸长些,再长些,接着,哈哈,杨辣子。”而杨辣子时常掉进我的衣领,使我奇痒难当。每爬一次树,我都要用去半瓶花露水。全身涂,只留眼珠和牙齿。   敌人武装到牙齿,   我们小米加步枪。   对立的思维模式。我偷偷将杨辣子带回家,放入叔叔的蚕群里。蚕见到异类,好似姑娘们乍见叔叔,嗅嗅之后纷纷避闪。孤独的杨辣子,伏在青青的桑叶上。我将它轻轻放入仰面酣睡的叔叔的短裤里。八在街上,我没别的事,就数碰到的人。相对于熟人,我更愿意数陌生人,就当是认识一下吧。有些人,尤其是外地人,我们可能一生只见一次面,然后就永远见不着了。很多年以后,我会记住一个倒八字眉的人、一个高瘦不成比例的人、一个在夏天竖着衣领的人、一个边走路边眨眼的人、一个将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在电线杆上的人、一个被众人围殴,哭喊中带有外乡口音的小偷、一个游街时朝我暗抛眼神,弄得我至今莫名其妙,转眼被枪毙的犯人、一个停下车,不向大人问路偏偏向我问路的货车司机、一个刚刚丢失了儿子,错把我当成他的儿子的近视眼。   我跟你   合个影好吗?   收藏影子的收藏家,   对实物不感兴趣。你正好是我见过的第一千个陌生人。如若你记不住我,你就想想裸露在河边的小沙子。我乐意被人认错,叫我德儿、春儿、小三子,什么都行,将我抱在你的怀里片刻儿。片刻的父亲,片刻的母亲,和片刻的儿子,在天亮之前互相触摸,在浴盆里互相搓背,在沙滩上打滚,在雨中漫步、淋雨,享受人世间片刻的欢乐。我一直在等待。我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扎堆儿,用肩膀摩擦大人的裤腿,以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将河泥涂在额上脸上,在你喊德儿或春儿或小三子时突然出现,笑嘻嘻地站到你的面前,伸出胳膊,等着你弯下腰来。   将情节设计得紧凑凑,   不做任何铺垫,   不给你思考的时间。   趁乱将鸭子   赶到池塘里。让我做一回您的儿子好吗?就当是一场戏的排练,排练之后你愿意换下装束离开就离开。你可能不是一个好演员或容易入戏的票友,但你是好人对吗?我爱惜这身装束,我可以三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以等待你。九叔叔经常在早晨被各种问题缠绕得头发蓬乱。那些问题有些奇怪。   为什么战士被砍了头,   仍能端着枪往前冲?   不要被枪   和他的双腿迷惑。“无头战士怎么想?”在脑袋与脑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性交与握手有什么区别?”“希特勒与恺撒有什么区别?”“乌拉是什么意思?”“比莱因是什么意思?”“蛇目果能吃吗?”“蚯蚓知道疼吗?”“七星瓢虫有好奇心吗?”叔叔喜爱坐在水缸里。水正好齐了他的肩膀。这法儿不错,夏秋以为消暑,冬春以为锻炼。一大缸清水,使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肩膀以下的部分。   有时他跷起一条腿。   (累了换姿势?)   有时他摩挲肚子。   (促进消化?)   具体姿势具体分析。有时他把头长时间埋在水里,令我为他操心。“喂?”我问,他嘴角挤出一个泡泡作答。隔几分钟,我再问,他再给出一个泡泡。一个个泡泡充满水盈盈的伤感。泡泡浮到水面,遇到空气就破裂。鱼也是这般脆弱。叔叔将它抛到岸上的石头缝间,它鼓出眼睛,张着嘴,腮片扇动个没完。叔叔是捕鱼能手。他能一个猛子扎到螺丝岛,再一个猛子可以扎到长江。十叔叔的身体里仿佛塞着一个小姑娘,当他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使他晕眩:白墙、白夹竹桃花、大树冠、石碾子、水车、旱烟雾、孕妇蹒跚的姿势、父亲布满胡须的脸、唢呐声、布谷鸟叫声、蝉鸣。他躲在阁楼里,文文静静地呆坐着,轻轻走动时上身纹丝不动。   蚊子叮他,他不伸手去打。   蟑螂在他的脚边游弋,   他由着它。阁楼如闷罐,他身上不停地生出一些疮癣,痱子之后是疖子,疖子之后是湿疹、湿疹之后是股癣、股癣之后是灰指甲,有时几种疮癣同时出现。他挠啊抠啊,很平静。渐渐他喜欢上了挠啊抠啊。他边挠抠边鸟瞰窗外孩子们打闹,时而咯咯咯咯笑。为了诱或撵他出去玩耍,他父母想了很多点子掴了他无数耳光,以至叔叔清早睁开眼睛头一桩事就是诅咒父母。   孩子的嘴是乌鸦嘴。   悬在半空。   充气的石头,轻重不明。如果所有孩子的嘴都像叔叔,它们中只要有一半张开,这个世界就完蛋了。诅咒的神秘加上孩子的懵懂,赶得上一梭子子弹甚至加农炮的威力。叔叔在人群中不停地挪位置。哪儿阴凉些?哪儿的面孔清晰?头顶上方巨大的银杏树冠,向周围散发着绿叶。   下雨了,大家不要跑。   这是去年某一天,   这是天气预报,雨是道具。   将空气打扫打扫。人群在挥拳呼喊,声音整齐洪亮,震得树冠上的枝子轻轻摆晃。叔叔望着台上挨斗的父母,手忙脚乱地跟着众人的节奏,挥拳呀,呼喊呀,还咯咯咯咯笑。他听到啪啪啪的枪声还咯咯咯咯地笑。十一叔叔记日记,想来写字可以给自己以安慰。可是我八岁半了,叔叔还不让我上学,瞧他的惬意劲,咯咯咯咯。“哈哈老疯子。”“嘿,真疯了。”   瓶子摔破了,   不是有意的。   说了你别恼,   纸糊的瓶子。“你写了什么?”我眼巴巴地问,“没有什么。”他漫不经心地答,或者干脆叫我滚到一边去。气得我咬牙切齿,心情几个小时都好不起来。   鸟四处飞,   因为它是鸟,   而我仅仅是我。我不认得那些可恶的小蝌蚪,横一下撇一下点一下竖一下勾一下再横一下撇一下捺一下,复杂多变,让人眼睛忙不过来。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问他什么。可是叔叔不会轻易放过我。一到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便拧着我的耳朵喊我起来。我会被这个魔鬼折磨死的。   漂洋过海,   葬身鱼腹。   我说的是狗头鲨那样的大鱼。   鱼之大,我说了不算。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为何将我扔到这儿不闻不问?等你们后悔了找来的一天,你们只会得到一具肉被野狗啃光了的小骸骨。   哭吧,让骸骨站起来   叫你们爹妈吧。   我坐立都成问题,   你们来了正好,做椅子扶手。我盼望警察抓到我们,结束这恼人的日子。十二水黾浮在水面上,细长的腿弹动着,往前一窜一窜。水面完整,不曾被弹破。我就是这只水黾,尽管我不乐意。但一到水里,我就不得不浮着,既扎不下猛子,又不能名副其实地游泳,更别提抓鱼摸蚌了。   什么是水和人体的比重,医生?   水是1,我是0.2?   铁驳船呢?   我具有病人的浮力?我不信。再来一次。来吧。从大岩石上直直地向下跳,却像落在水泥地上,只溅起几朵小浪花,身子转眼就横过来浮着了。脸朝下也没用,双脚乱踢也没用。究竟是什么原因医生?请用听诊器、镊子、胃镜、心电仪、X光、红外线——任何先进的玩意儿都行,检查我的身体结构、内脏、骨头和脂肪层。我总不能这么永远地浮在水面上,像一张愚蠢的大荷叶吧?潜水和飞翔是我打小热爱的两个梦想。一个破灭了,另一个呢?有人把自己绑在气球上,飞得老高老高,直到镇子变成一个小黑点,烂泥湖变成一个小水洼,大龙山变成一只杨辣子。我也把许多气球绑在身上。看我的。我的比重是0.2,远比你们低,接近气体,我将飞得比你们高神骛八极飘飘欲仙成了歼8或波音更多的景物在展开视野广袤无边无际包容大地天空星辰宇宙。我们迎着风跑,我的脸感觉到了风的压力,它将我朝后推。这一刻,我对风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感情。   双腿脱离地面了——   可以俯瞰湖堤了——   我快没有身子了——“砰”的一声,我重重跌落到水面上。水面具有的向上的压力使我周身生疼。第五章一1忘了忘了,轻盈欲飞。中午忘了早晨,下午忘了中午,一夜过来,什么都忘了。尊重长腿羚羊和萤火虫的体验。我没有羚羊之腿和萤火。2他经过孩童时期,小小的生殖器长大了。他越来越不能容忍它。它和他都需要帮助。你们这些好妈妈,慈善家,歌手、政府官员和形象大使。3谁是胖姑娘?被否定的烂梨子。青春期骚动完全是一个推论,不足信。你看她,脂肪正一天天化为废油渣似的卡路里。你握着自己的那玩意儿对悠悠秋千上的她喊“帮帮我”,她无动于衷。代谢消耗因个体间体重、年龄、性别的差异而有所不同。4代谢受到形体的影响。阳光穿过圆柱体和圆锥体,投下浓淡不一的阴影。不同的形体:我和魔鬼。我是指正附着在我身上的那东西。他们说,有哩,狐狸尾巴。树丛间伪装的坦克,迷彩很晃眼。魔鬼是挡箭牌。请原谅我的蓬首垢面。我在里面,相对安全。不要唤我的小名,别想以遥远的过去作诱饵让我探一下头。5孩子没到年龄,还不需要迷幻。不要强迫我吃大麻和春药。小肢体,小容量。房间里的香水味。我呆不下去了。我会因此终身仇视女人。别这样,翻过来,覆过去,像用树枝烤山鸡。用绳子捆住我的手脚,用鞭子抽,用盐水泼,用脚踢,念咒语,念经文,往我的身上抹香油,吐口水。名为打鬼,实为旁观者诡秘的自我实现。6对着活蹦乱跳的孩子念经文和对着尸体念经文,多少有些古怪。这是宗教的有趣之处。你画个大饼给我吃。让我骑树枝追野猫。用沙子洗澡。拖腔唱歌,故意拖得长长的,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保持安静。儿歌里唱:“不摇不晃不说话,我们都是木头人”。不,你眨眼了。眼睛里有泪光。戴着手套,手套在动。做木头人是个理想,如今你放弃了。你扮孩子不像的,你只有被孩子扮演的份。你不是混合了两性的梅兰芳,也不是冬虫夏草。7混合了孩子的你总是茫然若失,肢体像乱麻一样,无法静下来想事情。在这个档案馆里,到处是保存在福尔马林中的孩子标本。有三岁的、五岁的、七岁的,缺胳膊少腿,神情各异。他们全是你收集来的,各个时期的战利品——一组照片的一个个片断,有着动作的连续性。慢镜头,动作被分解。仿佛幻影截击机或者鬼怪式战斗机掠过时天空中所呈现的。8一座监狱里关着男犯人,一座监狱里关着女犯人。同时放了他们,在他们的头顶架起机枪。许多人开始奔跑,拿着树枝,相互打唿哨。但他们谁也不愿意去激怒那位年老的、疾病缠身的监狱长。9犯人们在雨中奔跑、嬉戏。你们想以身试法吗?不,不要用雨来吓唬他们。没有一部关于细雨的法律,也没有一部关于暴雨的法律。10健全的四肢旁若无人地做着广播操。肌肉不是罪恶,它由大脑指挥。他是头,我是从犯,而你不是证人。11成为替罪羊,谁都不乐意。但有时替罪羊也有替罪羊的快乐。当他望向我时我已转到了他的身后。喂,我在呢。——这是一种用行动演绎的辩论。当说话被禁止,我就这样干。12跟他相处,要装作不懂事,动作要轻,声音要含混,要打赤脚,眼中无物,不作留恋状。他伸过手来,你要将手藏在兜兜里。一幅手的迷幻图。灯光照到墙上的手影。真实的手呈手枪状而墙上是一只鹿头。13幻想做老虎,行老虎之事。可以肯定,人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生而为蜂蝶或生而为菊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欲乘风归去,我欲这样我欲那样。(可能吗?)我常常幻想做老人。14蜂蝶生而为蜂蝶,我生而为我,都是不幸,无关概率论,也不能怪父母。15对日子的感觉没有想象的那么敏感。而日子被强行划分为年月日。这一日长那一日短,似有人在记录。只有我糊里糊涂,瞧瞧这瞧瞧那,就像被坐在一起聊天聊得正欢的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夹在中间。16睡了一觉清醒多了。这条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路两旁有很多房子,还有榛树和杨树,树干笔直,提醒我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且我正活着。二相信我。我有一个吃惯了发霉的大米、腌白菜的胃。我是树疙瘩,你是小树。跟我学:我我我,你你你。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或吮,避免恐慌性进食。(在防空洞周围种花草。)先分清我、你,再以你的身份去找胖姑娘,别掖着藏着。不要相信飞机,它的辨别力,尽管你是从未迷过航的王牌飞行员。它朝阵地上撒传单,扔食品和弹药。此刻没有人知道你的情绪已低落到极点。麻雀漫天飞,互相绕,以至看不清麻雀。有人痴呆呆地朝空中看,提着鞋子,嘴里含着红薯。天气真冷啊,谢天谢地。渴望老天爷下几朵雪花。整天我在飞机上忐忑不安,不知道干嘛,像一颗自动射出炮筒的孤零零的炮弹。你像传染病一样喜欢漫游。电厂努力地发电。后方加紧生产爆竹。山上尸横遍野,断胳膊断腿烂肝肺和肠子散落在高粱地和矮树丫上。多可爱哟,芭蕉叶子很大,朝鲜姑娘很圆润,乳房很好看。一条短尾巴狗,使劲摇着短尾巴。可人家不搭理你。哦,我的意志力,我的束不住腰的老布裤子。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啊。别一下雨,就老是想着雨打芭蕉什么的。仗没法打下去啦,让女战士们都脱了吧,唱“我们是一个弹药库。”你们有纽约女郎,我们有米脂婆娘。你们有鱼子酱,嘿嘿我们有红辣椒。突然之间,敌人停止了各种形式的进攻,变成了安静无声的倾听者。你们想当逃兵吗?脱了军装回家种田吃稀饭操老婆。孩子上树抓鸟,爬到树梢上。你已经有替死鬼了,我也要一个化身。山何其巍哉,战士们考虑在悬崖上绑滑梯。这是典型的儿童心理。你们可要悠着点。闭嘴吧,适应猫耳洞。阿妈妮为我洗伤口。许多人抬着担架,在雨中跳起牙拍舞。他们对着牺牲的同志敲木鼓,被我厉声制止。这是没有道理的。这是胡说和挑衅。这是胖身子的不甘寂寞。雨打芭蕉和葡萄架,有人回忆,嘴里嘟嘟哝哝。一遍一遍用水洗石头。该红卫兵们挨批斗了,真不可思议。全镇人都很紧张。有几个吃过巴豆的小护士还挺伤心的,掉了眼泪。有人隔岸唱起京剧花木兰,听得我起鸡皮疙瘩。走在路上,有人朝我吐舌头,我感到事情不妙。(仿佛潜艇的声纳系统和地雷探测器。)一个人在玻璃后面看着你,另一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擦玻璃。咦。广播电台又换了一拨人,这回全换成了歌唱家。男高音和女中音。印钞厂在拆除设备,煤矿运煤的火车皮被紧急调运到火车站。人人都想乘车去沙漠。像沙鼹蜷缩在沙堆里,多舒适呀,多安全呀。一场雨后,我坐在轮椅上,医院的草坪上忙着晾晒床单绑带的小护士,和此刻脱了白大褂,在放映场边踱步,有那么一点闲情逸致意思的小护士。第六章一   我们看到的这个企鹅一般动作缓慢的孩子名叫小伢子。   他的一个侧面。球体的某个截面。   那股缓慢劲,与他的年龄不相符。   头发稀少,满脸雀斑,皮肤粗糙,胸腹短促,四肢却很长,长得都有些过分了。每当我们看到他,总有一种他正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的感觉。   空中,许多扭动飞舞的红布条,乱纷纷的人在抓。   他是个奇怪的老与幼、狮子与猫、奔跑与旋转的混合体。   我们今天看到他,他是今天的样子。明天呢?鬼才知道。某些方面他像他的叔叔,有着杂耍演员的表演欲。   (你这混账东西,说变就变,使我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我们老是问他“结束了吗结束了吗”,他老是回答“没完哩还没完哩”。一粒沙子接着一粒沙子,一匹布接着一匹布。沙漏和织布机。拉开的幕布和包裹着大量雨水的浓云。(天气难得这么好,不冷又不热,小两口子翻滚在被窝里。)八年抗战和马拉松。没完哩。他提着红缨枪,一下一下戳沙袋,一戳一个窟窿,我们知道这是演习,可怕的还在后头。   我们不是机器人,不是充气娃娃,不是泥塑或雕像。   头颅上的弹孔。留在肺部的弹片。果蝇心中的蜘蛛网。   同样的,火车也没有完,轰隆隆地开过来,轰隆隆地又开过来,又开过来,却从来没有开过去的时候。许多人因此错过了上车下车的机会,以至火车上和站台上都人满为患,都在等待,相互间大呼小叫,在轰隆隆声中各喊各的。   有人这样喊:慢点,让我看清你;   有人这样喊:可要带走我的身子哦;   有人这样喊:有来的为什么没有去的?   有人这样喊:停吧停吧。   轰隆隆。轰隆,轰隆。如果用比喻可以说明问题,那么我们可以这样比喻:他在站台上,叔叔在火车上;或者反过来说:叔叔在站台上,他在火车上。   这是不涉及任何参照物的相反方向的运动。   胖姑娘与老女人。隔着季节的指甲花与葵花。   在火车站、飞机场、海滨浴场、医院、会议室、大街上,我们都会看到相似的一对对,所有的关系都可归结为护士与病人或飞机与雷达的关系。   我们看到的这个慢吞吞、走走停停的小伢子   推着空空的轮椅,在路上。   遇到一段下坡路,他不得不紧抓着轮椅——轮椅需要叔叔,方能与摩擦力相抗衡。可叔叔去了哪儿?——他尝试着自己坐到轮椅上,让它滑。   从未有过的体验,今天终于体验到了。   啊啊。速度感、抛物感、灼热感、   乏力感、房事过度感。   胸脯和手在哪儿?谁在阁楼上投下漫天纸币?   越滑越快,不由自主。   越滑越快,都快要胀破了。   我们知道这仍然是孩子气的表演,尽管坡上坡下没有人有兴趣去观察这个忘乎所以的孩子。他在雨中跳螳螂舞,试图引起路人的注意——“你是我的父亲吗?”,“你是叔叔吗?”——他扯破了很多人的衣角。乞丐怕被他搜身,见了他转身就跑,匿名的逃犯们对他更是恐惧。   做一个轮椅的驾驶员与做一个越野车或轰炸机的驾驶员有何不同?——这得去问叔叔,去他的经验世界里周游。(雨落在丛林里,阔叶子很安静。)   我们看到的这个轮椅上的小伢子正在呼唤叔叔。   慢点,让我看清你,如果你不是   他妈的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的话。   他的声音里有石头滚动、棍子敲打楼梯、扯女人的头发和火舔锅底等诸多声响。是不是他喉咙里有什么异物如一口痰一根鱼刺我们不得而知。   罩着呼吸机鼻罩。   脖子被手掐着。   置身于圆形球场。   这时他愿意把自己放在自己的声音里,躺下来让石头棍子等假想之物去拍打。   你习惯了闷罐车的空间,在沙漠和田野里身体反而会出现排斥反应,吃沙棘果罗汉果乌饭茅莓都白搭。满山遍野的野花野果、红的绿的,闹腾个没完。   总比泥塘湖里的沉寂好吧?   沉寂是统治这个世界的策略之一。   薄薄的蛋壳很重要,有时。但有时又不。   (看看这个刚出生的小鳄鱼。)   看看这个小哑巴的生活。你伏在他的耳边用脏话骂他、唱山歌,他依然笑咪咪。偶尔他也会大吼一声,用你的世界里的东西恐吓你。无声人戴着有声人的面具,犹如警察卧底。小小的金属玩意儿那叫窃听器,有人将它放在你的稻壳枕头里。你在梦中说话要小心。夜间撒尿别出声,最好双手捧着夜壶,让尿液沿着壶壁缓缓往下流。   你蹙着眉头坐在轮椅上,好像逼不得已坐在上面似的。   使眼色、晃动上身、朝窗外扔纸团、打旗语。SOS,救救我。   街上许多警察,以柔媚的女警察居多——这一招很厉害。这些乐观主义的傻丫头可不好对付。你说你是孩子,她说你不是;你说你迷路了,她把你塞进警车——谁能架得住这股温柔的否定的力量?两性的政治戏弄着孩子和成人的政治。所有的游戏不过是性游戏的原始模型:捉迷藏、丢手绢、跳房子、堆沙堡、石头剪刀布。   守住肉体就那么难?“放开我。我只对木偶犯下了罪。我用缝衣针扎了它的肺和心脏。”你假装这么大声地呼唤叔叔,仿佛叔叔不在身边,或者他根本就没耳朵似的。   我们看到的这个声音大得吓人的小伢子身子一摇一摆,   戴着一顶纸帽子。   有人喊他,他回头在瞧。“你是谁呀?我认识你吗?”,“难道你真是叔叔不成?”   你们被叔叔附身了,只有不停地向前跑——边跑边改变路线。突然拐弯,将他甩开。这个老练的运动员,不紧不慢地跟在你的后面,最后一圈,他会猛地加速的。   蚂蝗,往毛孔里钻;爬山虎,一夜之间爬满屋前屋后。   如果你还没意识到危险,继续站在水里,   连鱼都会往你的身上爬。   (被鱼或螃蟹附身,会使人生出虎落平阳之感。)   得想法子阻止他。用怀孕的妇女迷惑他。用绳子绊他。请巫师,施魔法。我们一起诅咒他。   踏上一只脚,叫他不得翻身。   趁他睡着了,将他绑在木床上,叫他不得动弹。   该醒醒了,毛毛虫们、蛹们、蛾子们。光形体变来变去有什么用?——这种躲避方式很愚蠢。除非在各家各户挖地道,秘密串门,使查户口的红袖章分不清张三和李四。(让清一色的卷舌音老太太站在自家门口,跟他搭话。)叫花子拿砖头砸屋顶。   消防队员举着高压水枪对着人群喷射。   学生们一圈一圈绕着操场边走边唱,身上   涂了五颜六色的油漆。每日一次的化装游行。   我们互相眺望吧。穿上花衣服,混入欢乐的人群。   眺望吧,拿眼睛瞪他。故意露出孩子的轻蔑。二   我们看到的这个蜷缩在轮椅里的小老头被孩子们唤作叔叔。   一个孩子这样喊,所有的孩子都这样喊。他不答应。   (要防止称呼的扩大化。)   (开动大脑机器。)   (要借物喻物,隐身遁形,不暴露自己。)   (可以选择逆光坐于窗前,减少光线摄入量。)   他用枯树枝驱赶那些唤他叔叔的野孩子,象征性的。他们喊一声,他就拍打一下树枝。啪啪啪。像一种事先设定的机械装置。水车带动的舂米机。按照指令打字的打字机。   (这种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生活,挺适合我的。)   用稻草人驱赶麻雀,用艾叶麝香驱赶蚊蠓。(把枪栓拉得哗啦响,以示警告。)孩子的伎俩我知道,他们是一群刚刚长牙的狼崽。弄不好他们会冷不丁地扑向你,撕碎你。   用小爪子为你挠痒,打瞌睡的啄木鸟一般。   就像用反光镜逗引屋里伤心的女子,破涕为笑之后   再用一根橡皮阳具。是为渐进之术,迂回之术。   从老女人到胖姑娘之迂回。从画中的饼子到   现实中的饼子。有着许多柱子的回廊,从一根柱子到   另一根柱子,有序的、有某种针对性的排列。   (曲子唱到高亢处,唱不上去,转而哼哼唧唧。   装一装纯洁,就得了嘛,何不顺水推舟依了他?)   他在轮椅上眯缝着双眼,他的猫和狗围着他。这些流浪的瞎猫瘸狗动作灵敏,时前时后地在他的身边跳跃。   用咸鱼和骨头引开它们,   看它们在田埂上撒欢儿,   一溜烟跑出他的视野。   我们看到的这个被压在翻倒的轮椅下的叔叔门牙磕掉了,四肢血肉模糊。   诡计满腹的小伢子,弄坏了我的轮椅,还摆出一副贼喊捉贼的样子。他叫来一个长相丑陋的矮女人,说是护士。脏兮兮的白大褂,油腻腻的十指。“别碰我的伤口,即使是腐肉也别碰。”狗东西,别有用心,他想毁了小护士的形象。   一个冰窟窿,周边在融化。   将冰渣冰块倒进去,修补这个窟窿。   他在挣扎,试图再次爬上轮椅。我们知道他已经心力交瘁了,仿佛陷在棉花里。面对他,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假设他也是一个孩子,有奔跑至飞的的欲望(如鸵鸟),有使不完的劲(如蒸汽活塞),有甜言蜜语和啼叫的自由(如蟋蟀和公鸡),哪怕有其中之一,他就不必伪装成残疾人了。   费了这么大劲,虚度了几十年光阴,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什么也没用,我是个冒名顶替者。——放大镜下的细菌,有美妙的构图。——灌满各种香味的鼻子,免不了嗅觉迟钝。   你们老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像一群赶也赶不走的红眼苍蝇。我什么也没做,却被看作是教唆犯。(你别拿怪怪的眼神看着我,对我挥舞小拳头。)   互相之间频繁使用耳语。   把要干的事用隐形药水写在纸条上,   用成人字体,字迹尽量潦草。   面对面,两个朋友(或父子?)   被勒令互打对方的嘴巴,互揭对方的不是。   互换角色的猫鼠游戏我玩腻了。歇手吧孩子们。脱掉该死的绿军装吧孩子们。把汽油浇在干柴上,暂不点火,这样既是威胁,又不至于犯罪——多么巧妙的构思。(带有文人气质的军人,浪漫的举动里透着威严。)   打火机咔嚓咔嚓,   小火花一惊一乍。   让病人抚摸自己,   看看自己的心电图。   瞧,你不是站起来了吗?立走跑跳,吃喝拉撒,如平常人一样。道理摆在这里:双腿受中枢神经支配,而不是其他。(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阵地里好啊。)给你一颗手榴弹,你只管闭着眼睛往外扔。手榴弹在孩子堆里爆炸了,满足了你的愿望。   我们看到的这个仰儿八叉的叔叔被麻绳绑在木床上,   扭着头,用龋齿咬麻绳。   间或,听听外面的动静。   他们扒光了他的衣裤,将手指粗的蜥蜴放在他的两腿之间。蜥蜴犹疑不定,边爬边转动它的扁平脑袋。嗬,他勃起了。他在哭哩。   沮丧时,脸贴丝绸。   疲倦了,穿上尼龙袜子。   内心空虚,去小河里游泳。   你们想看到什么,除了这一具沾满灰尘和精液的臭烘烘的生殖器?——下水道里探头探脑的黄鼠狼,神经质的落汤鸡,被注射了吗啡的在玻璃瓶中胡乱飞撞的青蚱蜢——它怪模怪样,像红毛鬼,或毛利塔利亚人。只有当它平静时,才像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在熟睡中五官舒展开,稍微好看那么一点。   你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手淫,然后再是刷牙洗脸,打开窗户。   嗯——   嗯——   口交畅想曲。   扁桃体发炎。   大蒜的气味。   真他妈恶心。   一辆魔鬼赛车开进了石油管道,在里面弯来绕去,鸣喇叭、加油门、倒车、漂浮、翻腾、旋转。一个穿着破烂的孩子在外面有节奏地敲管道。“快出来,管道已经发烫了。”   你们想看到的东西我知道。翻箱倒柜找什么呢?   在小房间四面的墙上悬挂镜子,说是为了扩展空间,其实是让我自己吓唬自己。我一挪步,四面便晃动。高空坠落的箱子里充满了嗡嗡的马蜂。远洋轮船上的感觉。   皮影戏中的角色。   实际上我扮演的只是   皮影戏中的那个   不允许说话,不允许动一下的尸体。   (我的身体是一个他妈的骨灰盒。)   审讯室里的小扒手,前后左右贴满标语,一个小物件如钢笔手套之类掉落到地上,都会吓他一大跳。有人攀登到塔顶上,长时间鸟瞰或俯瞰,贴着塔壁绕圈,我可没那胆量。   猴子倒挂在树上。   猫被汽车碾死了。   新生儿哭声奇怪。   我们看到的这个突然醒来的叔叔突然又睡去了。可以说   一点征兆没有。像抹了润滑油。像来不及看清的来去自如的梭杼。   三   我们看到的这个小伢子动作缓慢,刻意模仿一种鸟(企鹅?)。他回答你的问题也很慢,以至结巴。   我们看到他在火车上,将车厢挂钩一一解开,然后他独自坐着火车头离去了。车厢一节一节停下来。他似乎不在乎一火车人的叫嚷、哭泣、咒骂。只有一个人——他的叔叔——在为他叫好。   我们看到他的叔叔被绑在后面的车厢外面,不能动弹。风很大,幸亏这节车厢及时停了下来。   我们看到一个小老头被许多人追打着。门牙磕掉了,四肢血肉模糊。他戴着尖帽子。他们穿着绿军装。一只瘸腿的浑身湿淋淋的狗对着他们吠叫,但不敢上前。   我们看到小老头边跑边改变路线,突然拐弯,跳进水池里。一大群红鲤鱼张着嘴游向他,几只螃蟹也朝着他爬。   我们看到一个年轻的哑巴附在小老头的耳边,嘴里有节奏地咿咿呀呀着,像是在唱一首我们都熟悉的山歌。咿呀呀喝嘿哟。   我们看到一群光身子上涂了五颜六色的油漆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在拿砖头砸屋顶;一个孩子在拿玻璃弹子弹行人;一个孩子提着红缨枪,在戳沙袋;最小的那个孩子跑过来,乒乒乓乓砸烂了一副轮椅,还不解恨的样子,又浇了汽油点燃了它。没完哩,他把轮椅的灰烬残骸一股脑地扔进水池里。   我们看到一群人围着水池挥拳呼喊,声音整齐洪亮,震得树冠上的枝子轻轻摆晃。有三两枝枯枝落到水面上。   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在雨中跳舞。突然,他停下来,拽住了一个围观的中年人,嘴里喊:“爸爸爸爸。”声音大得吓人。天晴了,我们看到他把许多气球绑在身上,迎着风跑。我们知道他想借着风和气球飞起来。   我们看到一个梳了羊角辫子的小丫头搬来一把椅子,让一个老太太坐在上面,在不见太阳月亮的天空下。(这是黄昏时分,故此没有太阳月亮。)老太太跟小丫头在说着什么,有点卷舌音。这时我们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一个人从飞机上跳下来,垂直地下落,快得很,扑通一声砸到地上。他背上有一副降落伞,不知为什么没打开。同样的,我们看到一个人站在40米高的空心塔上闭眼舒臂往下跳,也许他也想飞起来。   我们看到这个梳了羊角辫子的小丫头在用一把上了锈的水果刀挖梨子腐肉。那动作才叫美呢。   我们看到一个一身白大褂的胖姑娘,挺着大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太阳很毒辣。   我们看到一群逃荒的人,纠扯在一起,不去抓彼此的肉体,专门撕彼此的衣服,以至大家都衣衫褴褛,甚至一丝不挂。   我们看到太阳升起有竹竿子那么高了,可整个镇子静悄悄,各家各户大门紧闭。我们知道男男女女正在里面抓紧时间亲热、做爱,唯恐地震将至。   我们看到那个化装成小老头的小伢子在塔顶上眺望。(而此刻真正的小老头在塔中吹喇叭。)光秃秃的田野。肢体不全的稻草人。河面上分布着很多冰窟窿。我们不禁要问:你想看到什么?——我们看到了一只蜥蜴,半个身子埋在沙土里,在啃一块鸟骨头。它探头探脑,很警惕。——我们还看到了骆驼、山羊、长颈鹿、老虎和长毛狮。——我们还看到了一个病歪歪的驯兽师。——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动物园。   没完哩,还没完哩。还有很多。   我们看到的这些不足为奇。因为几乎每天我们都会看到。.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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