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破俗结婚
四十年代的习俗,早婚是司空见惯的事,特别在农村乡镇,更是习以为常。所以当我小学刚毕业,年仅十三周岁时,就开始有人提亲了,等到十四周岁时,提亲的人更多了。
客观地讲,这也难怪,首先是我发育早。记得我十二周岁那年春天起了“良民证”,当时照片上的我,圆脸,留海头,个子也不高,一副小女孩的模样。等到这年秋天,经过一个暑假,我一下子长了许多,约有1米6几的个头,身体也壮了不少,发形也变了。简直判若两人了。正因如此,在芦台火车站我曾遭到日本鬼子的扣留,生说我的良民证是假的。要不是在车站工作的老工人,一位好心的大叔,找翻译官替我说情,后果很难设想。就连不常来我家的亲友,也有人冲着我的背影喊“二嫂”,误把我当成我妈了。这说明我一下子就过早地出落成大姑娘了。
其次,是因为我爸我妈人缘好,深受亲友乡邻称道。加上我在家庭环境和父母的熏陶教育下,成熟较早,明白事理,人比较随和,深蒙亲友、邻里的喜爱和夸赞。所以,尽管长相并不出众,却也落落大方。招致隔三差五地有人上门来提亲,真是腻烦透了。
由于受了巴金小说《家》和《春》的影响,特别是觉新和梅表姐相恋的悲惨结局,对我的触动很大。我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制造的包办婚姻深恶痛绝。因此,对上门提亲的人及所提对象,无论是谁,我都无动于衷,一概拒绝。但是,尽管我坚决顶住,总归让人心里十分腻烦。
正是为了尽快摆脱这种局面,原来我心目中朦胧的那个意中人,就逐渐地走进了我的生活。他就是这两年帮我借书,指导我课外阅读的良师益友,也就是后来成为我丈夫的杜树起。
我俩第一次见面纯属偶然。那正是我小学毕业后,各处借书的时候。我家后院住着姓刘的表叔家,他的儿子正在北平读高中。每逢寒暑假他回到家里,总会约一两个知己在自己家聊天,他介绍北平见闻和学校生活,有时他们也谈一些课外阅读的心得,或者讲一些名人轶事,相互交流各自写的新诗,也谈一些解放区、共产党的话题。总之,海阔天空,畅所欲言。就是在这种场合,我结识了老杜,他和表兄是朋友,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几乎我每次去他家借书、看报,都会听到这些极具吸引力,非常感兴趣的话题。我比他们小得多,赶上了,我就象小学生似的,坐在一边,极其认真地默默地听他们神侃,从不插言,也很少提问。当时孤陋寡闻的我,确实提不出什么问题。加上不好意思,只是好奇地听着。
后来,有点熟悉了,老杜见我很爱读书,就把他自己的《彷徨》、《呐喊》、《名人逸事》等书借给我看,怕我读不懂鲁迅的作品,就浅显扼要地向我介绍一下作者生平,作品的时代背景等等。渐渐地他成了我心目中崇拜的人。
他这人比较内向,平时少言寡语,为人却很耿直,穿着极其朴素。当时他在汉沽渤海化工厂(解放后则改名为天津化工厂,至今)当领班的雇员,收入微薄,生活朝不保夕。但他却很有追求,酷爱文学,常写些新诗,当时曾在天津《大公报》和《益世报》上发表过诗作。
我感到他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很敬重他。接触久了,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长期处在日本人控制下的渤海化工厂,一时无人监管,处于瘫痪状态,工人们自然失业了。老杜决定回家乡宁河县家中住一段时间(他在汉沽一直住在姥家,即裕善堂崔家)我决定随他去宁河结婚,从此彻底摆脱说媒者的纠缠。
当我试探着向妈妈说出我的心事时,妈妈知道杜家是宁河县城内大户,是个没落地主家庭,他的祖上有人当过康熙皇上的老师,人称杜阁老,倒是个书香门弟。只是这时已经很穷了。人口又多,怕我嫁过去受穷、受屈。为此爸爸不同意这门亲事。特别是他还大我七岁,这是很不般配的。尤其遭到家人、亲友、特别是提过亲的亲友非议的是:上我家提过亲的,啥样的没有?比他家阔的,比他有好工作的,比他长的好看的,比他家人口清静的,比他年龄相当的,总之,大家认为,比他条件好的有的是,谁也不明白,我冲啥非跟他不可。
当时我岁数小归小,平时随和归随和,但是知女莫如母,妈妈知道我,凡是经过认真考虑决定了的事,是从不轻易放弃的,特别是婚姻大事,我是说到,就要做到的。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爸妈只好同意。我提出,不要嫁妆和陪送,只带一套被褥和洗漱用具。于是爸爸筹措了二百关金,给我置办了一套软缎被褥,买了一条新床单,做了一件新夹袍,还买了两双绣花的夹鞋,以及漱口杯,肥皂盒之类。用床单把被褥裹成一个不大的行李卷,没通知亲友,没收受礼金,也没有摆酒席为我践行。随便决定了日期,就出发了。
那是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大体在阳历9月底10月初),老杜从他姥家过来接我,由他提上我的全部家当,陪我坐上马拉轿车,我俩在妈妈眼含热泪,依依不舍的道别声中,和爸爸不快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家,奔向了未卜的前程。
老杜的家乡,河北省宁河县城(现属天津市),因为地势低洼,又三面环水,所以十年九涝。我这头一次到宁河的造访,和老杜坐了十八里地的马车之后,按着惯例,到芦台应该连人带车过摆渡,然后继续坐车前行。可如今正赶上发水,只好从芦台直接坐船北上。坐船以后逐渐发现,越往北行,水越深,后来根本分不出哪是陆地哪是河流了,只见漫天大水,许多村庄被淹,大片成熟的高杆红高梁,被大水泡着,只露出片片高梁穗子,而这些籽粒饱满,眼见到嘴的高梁,还未来得及被农民收割,却被大水泡得光芒四射般长成几寸长的绿苗,再也不是粮食了。原本思想准备不足的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极目远望,除了水,还是水。偶尔遇到泡在水里的村庄,也是鸡犬无声,满目凄凉。我们同行这一船十几人,紧紧地相互依靠着坐在一起,谁也不敢轻易起来或走动,一路也很少说话,大多沉默着。
木船整整在这漫天大水中行驶了八九个小时,天快黑了才到达目的地。见到了陆地,来到了岸边,人们长吁一口气,压抑了一天的胸口才放松了。可人们的双腿,早已麻木,所以上岸时,相互搀扶,怀着同舟共济之情,各奔东西了。我俩婚后艰难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来到杜家,老杜首先给我领到当家人二伯母的屋里,我拜见了二伯母、三伯母、四伯母和婆婆,以及三伯母屋里的大嫂、四姑、五姑……。大家用热情而又陌生的眼光审视着我,使我局促不安,心里想:“婆婆”太多了!过不多会儿,只见三位伯母出去忙活起来,原来,一件让我俩最反对的事情正在筹划着,那就是让我俩拜天地。人们七手八脚摆上了拜堂用的供桌,放上插香用的斗,还有两枝大红蜡烛和烛台,地上放着跪拜用的垫子,一切停当,几乎全家十几口人全出来了,单等着看我俩拜天地。
这时我俩坐在我们屋里,就是不出来,任凭长辈们劝说和敦促。我俩主意已定:拜祖宗应该,拜堂,反对。婆婆见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天也完全黑了下来,就对三位伯母说:“现在大地方的青年人,都兴新式结婚,不拜天地就不拜吧,拜拜祖宗就可以了”。三位伯母及众人也只好让步,撤供桌,怏怏地离开了。婆母领我俩来到前头祖宗屋,还没等强调让我俩跪拜,我们就主动向祖宗牌位鞠躬行礼了。这进门的头一遭也算应付过去了。
拜完祖宗,四姑、五姑姐俩,给我们这对新人端来一小盆热面条,热气腾腾的,上边还飘着鸡蛋花。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俩感到一丝温暖。她们当即给我俩各盛一碗,摆在面前。热情招呼:“快来吃面。”老杜用不着客气,端起碗就喝了起来。而我却迟迟未动。不知是饿过了劲;还是刚进门的一阵折腾,弄得我没有胃口;或是新来乍到,不好意思?这时,早在炕上看新嫂子的老小叔开了腔(大约五六岁):“你咋不吃呀?不吃,明天就没有了!”他一开口,我马上提醒老杜,赶紧找个碗,给孩子盛点儿吃。小叔小归小,转眼间一碗面汤下了肚。等我再看小盆里,几乎只剩下稀汤了。这时,我也就端起原先给我盛的那碗面条吃起来。
这就是刚到杜家的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第二天清晨,天刚朦朦亮,头天折腾一天的我,睡意未消。忽然听到外屋有人走路,脚步很轻,却大声干咳两声,接着就用掏灰耙,扒起灶坑的灰来了。只听耙子撞锅底的声音,一声不了一声。锅台连着我这屋的火炕,固体传声,觉得是那么震心。我弄不清是谁在干这事儿?睡意全消,翻身就要起床。老杜却一把将我捺在炕上,在我耳边轻声说:“别管,这是二妈,她专干这事儿,每天大清早,她看谁起在她的后头,她就去谁的外屋扒灰,并且大声咳嗽,使劲敲锅底,催你早起。一辈子就这样,别惯这毛病”。话是这么说,可当时是旧社会,我是新媳妇,又是小辈,怎敢怠慢?于是急忙起身,洗漱完毕,赶紧来到上房,逐个问候。然后就抢着烧火,婆婆熬粥……。极力尽我当小媳妇的职责。婆婆和善,没有故事儿,总是和我一起干这干那,帮我熟悉这个家的一切规矩,生怕我不习惯。从那以后,我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赶在二妈前面,把灶坑灰扒净,省得二妈劳神费力来催我。
对我的种种表现,四位婆母很是满意,对我的评价是:“小媳妇挺懂事儿,老三(指老杜)有眼力!”二妈还说:“小媳妇长得不错,就是穿的素点儿。”
从第二天以后,再也没吃过面条。正像我老小叔说的那样:“明天就没有啦!”再没见一点儿细粮不说,连玉米面饼子也没做过,除了高梁面饼子就是高梁渣粥。就的是小鱼熬咸菜,连买块豆腐拌咸菜吃,也像改善了生活似的。没有蔬菜,更没有油水。再后来,连红高梁也没有了,就靠东家借一斗,西家借几升维持着。由于连年发大水,找人借粮也极度困难。当时的杜家,真比一般的没落地主还没落。而我从小很少吃高梁,连吃三天以后,解不下大便,痛苦极了。
更加痛苦的事接踵而至。这是事先绝对料想不到的。那就是我俩来了没多久,都被传染上了疥疮。原来当时杜家的大多数人,以及全北街的许多人家都在生疥疮。老杜生的是干疥,痒归痒,倒也可以使劲挠挠。而我传染的是湿疥,奇痒不说,还流脓搭水儿,再痒,也不能挠,无从下手,只得强忍着。胳膊、大腿、手、脚,一块一块烂得没有多少好肉,好象烂冬瓜。夜里侧身躺下,秋裤会被粘在大胯上,不用水洇,就脱不下来,仰身躺下,屁股上也都是烂疮,连坐着都困难。只有脚心没有,可也不能黑天白日总站着呀!尤其是钻心地疼痛,弄得我寝食不安。这双料的痛苦,真是雪上加霜。
老杜和我商量,想用他给我的订婚戒指,去卖几个钱,买药来治疥疮。只要能尽快减轻痛苦,把戒指卖了我也舍得。可惜戒指并没卖几个钱,好歹买点中草药,天天洗洗、烫烫,稍微轻松一些,也没管多大事儿。
当初爸爸、妈妈不赞成这门婚事,就是怕我受屈、受罪。所以没多久就派我表舅来看我。此情此景,表舅见了很是难过,马上回汉沽告诉我爸妈。爸、妈从汉沽济生堂药店买了特效药,又托表舅送来,还送来一些吃的和零花钱,并嘱咐我赶快回汉沽。老杜我俩又洗又上药,效果很好。治疗一段时间,终于从疥疮的折磨中摆脱出来。
我极力破除封建包办婚姻的桎梏,就是以这样不同寻常的开端,开始了我婚后的生活。但我对个人婚姻的选择,并不后悔,也从未怨天尤人。
后来一生的生活证明,我这人没能耐,更没有特技专长,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但是,我有这样两个特点:一是:遇事事先考虑,凡是决定了的事,结果再不如意,也决不后悔,从来不吃后悔药。二是随遇而安。再困难的事,也能找出比较好的解决办法。俗话说:“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何况当时面对的,只是暂时困难。所以我总是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一切!在不利的情况下,选择最有利的出路,并为之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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