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父亲还健在，今年也84岁高寿，本命年。可惜25年前的这个时候，突发疾病，来不及抢救，丢下一大家子，独自走了。
时间一天一天逝去，有关父亲的过往也似乎正在溜走。我很惶然，害怕某一天突然记不起他的样子，有关他的点点滴滴，也无从记忆。如果是这样，除了说不得的愧疚，又该如何！
父亲是个平平常常的庄稼人，没有进过学堂，尽管祖父一肚子文墨，轮到父亲，就是这样。根本原因在于社会动荡，成人后父亲总是说自己黑墨不懂，是自嘲，也颇多无奈。不能因为没上过学，就怀疑父亲的能力和敏智，父亲的心算能力和打算盘的本领，很多人都见识过，不服气还真不行。
因为年少颠沛流离，受尽炎凉，父亲的心肠特软。看起来异常严肃、沉默少言的一个人，看不得有人落难，看不得别人掉眼泪。宁可自己吃亏也要周济这些人，非常岁月，父亲心中始终有一盏灯，照亮了他自己，也照亮了别人。父亲去世后，方圆几里的老少乡亲无不惋惜，自发来送他最后一程，都说他是个好人，父亲一生的付出，即便有人误解过，即便与人争吵过，值了！
大概是吃了没进过学堂的亏，父亲对读书识字非常看重，“读书读不怂”这句话，挂在他嘴边，屋场里读书不用功的孩子，个个都挨了他的训。大集体，家里缺劳力，年年是缺钱户，父亲把我们兄弟几个送进学堂，读高中、读师范，即便他再劳累，看着我们一点点进步，墙上张贴的奖状一年比一年多，格外开心，好像苦与累都不值一提。我们在他心里，就是春天要撒进秧田的种子，父亲自然希望这样的种子能够长出青葱的秧苗来！
堂叔上高中的时候，二爷爷因孩子多、家里少劳力，想让堂叔早一天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堂叔怎么央求，二爷爷就是不松口。堂叔只好噙着眼泪来找父亲。父亲找到二爷爷，先是好言相劝，没想到二爷爷也是个犟性子，任父亲怎么说，就是不松口，油盐不进。父亲一着急，和二爷爷争论起来，说二爷爷就知道眼睛盯着脚尖，不晓得看远些！被父亲这么说，二爷爷不高兴，老脸一落，和父亲大吵一场。父亲也是遇事在理绝不让步的性格，为了堂叔能读高中，跟二爷爷吵得脖粗脸红，寸步不让。
母亲埋怨，为旁人家的事，还能吵起来，图啥？父亲说，怎么是旁人家？门一关就是一家！二爷爷那性格，不吵，堂叔就真没有书念了！母亲问，堂叔念不念书，跟父亲何干，父亲说，家族里能出人，是好事，多少人家盼着这种好事，二爷爷就是老鼠眼寸眼光，到时候就知道谁对谁错！
如果堂叔没有念高中，就不会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时间是最好的检验，父亲跟二爷爷的那场争吵，成就了一个年轻人，也成就了一个家庭，值不值，明眼人都清楚。只不过，当时仗义执言的，只有父亲。
父亲有父亲的处世方式和处事原则，高深莫测的处世哲学，不苟言笑的父亲轻轻巧巧就获得一种经验。大抵这就是父亲对世俗、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和辨识。父亲的门风观念、家族意识非常强烈，总是说前有样后跟上，总是劝诫宗族里的叔伯哥兄，关起门来是一家，彼此退一步，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所以在宗族里，父亲说话有分量，即便是长辈，有很多事情也愿意找他商量。
“葫芦要挂在墙上，不能挂在颈上”，遇到一些烦杂事情，父亲总是这样劝解人家。居家过日子，哪会少得了磕磕绊绊？怎么办呢？有问题解决问题，不能因为一些琐杂事情，把好好的日子搞得乌烟瘴气。做人要有气度，该舍得啥，该放下就放下，不能因为一件小事，最终搞出天大的事情来。不是说不要面对，是要有很好的办法来化解，无故添乱就很不好。做人做事，千万不要自找麻烦、自寻烦恼。
遇上溺爱子女的父母、忤逆不孝的子孙，父亲开口就是“痛肉是烂肉”，这个比方，真是恰当。人身上生疮生疖，哪怕是小小的一个毛囊炎，都会痛，都会化脓，“痛肉烂肉”再恰当不过。父亲不是铁石心肠，一样对我们疼爱有加，只是像他说的那样，要疼在心里，犯了错，不听话，该教训得教训！有些人长大为所欲为、不顾道义，就是小时候父母太溺爱了，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而造成这样的后果，首先错在父母，父母的错最终导致孩子的错。
小时候我们不听话，妄为，父亲得知，绝不轻易罢休。读小学二年级，因为胡作非为，老师告了状，父亲一收工拿了竹枝就要抽人，见势不妙，我撒脚就跑，父亲粗气连喘、铁青着脸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沿着屋场追了三圈！“一块肉要煮熟吃”，父亲经常这样说，大概这是他对“家教”这两个字的理解。“养不教父之过”，父亲背不出《三字经》，但他的意识和行为已经高度契合，只不过方式方法有待商榷。但是在那个年代，再司空见惯不过，远远胜过对子女的溺爱、放任自流。现在都说家庭是最好的学校、父母是最好的老师，其实在父亲那辈人身上，早就得到了体现，反倒是现在的许多父母，值得好好反思。我一直认为，不能把对子女有效的管教都称作家庭暴力，有时候，就是要让这些不明事理的小家伙痛一下，不然真的不会长记性，这很重要！
虽是个普通人，作为家长、作为父母，父亲有他对子女教育的体会，不能与是下的教育理念相提并论，不容否定的是，父亲的见解确实有很多可贵之处、可取之处，即便到了现在，值得借鉴的地方还是很多。先正己再正人，就算是父母与子女之间，一样是这样。父亲给我们做了很好的表率，他这本书，我们这辈子都要好好研读。
前几天闲聊时谈及父亲，妻说父亲是个有格局的人。没想到她会这样评价父亲。妻嫁过来才三年，父亲就去世了，但是父亲留给她的印象，父亲在她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父亲一生坦荡，平凡如他，却有着最朴拙的民间智慧，父亲是本书。
程庆昌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第30期（江苏文学院第2期）作家研讨班学员。作品发表于多种报刊杂志，入选多种选集。散文《一个人心中一座城.》获年苏州市“中国梦，我心中的梦”征文二等奖（一等奖空缺）；《苏州赋》获年“文脉江苏·江苏城市赋”征文一等奖；散文《云水禅心》获年第二届“禅源太湖旅游区”征文比赛一等奖。出版散文集《家在苏州》（李建荣合著）、纪实文学《乡村匠人》，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北桐星火》（与李登求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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