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是得颈椎病犯了,头昏昏沉沉的,仰起头来都沉甸甸的,像是被抽去了颈椎骨,使劲转转脖颈,嘎巴嘎巴响,才觉得有些舒坦,也不是真的舒坦,就是像捏了泡泡垫一样,心里舒坦一些。其实也不是颈椎病,是我脑子里的知识太过沉重了,这知识一沉重,想的事儿就多,想的事儿一多就容易上火,一上火脸上就冒痘,不光脸上冒痘,屁股上也冒痘,不同的是脸上的痘能见人,屁股上的痘得遮羞。能见人的也容易好,遮了羞的有时候还挺煎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人和人的脾气不一样,这痘和痘的秉性也不一样,小的叫痘,大的叫疖子,脸上的叫痘,屁股上的叫疖子,能朝人前站的叫痘,怕走光的叫疖子。但是这痘和疖,本质上差不许多,都能留疤,也都能致命。唇上鼻翼两侧危险三角区的痘,三挤两不挤的,这脓照样入得了颅,入了颅就不再简单,叫脑膜炎,这脑膜炎轻的会头痛,重的可能连跟这世界大声说拜拜的机会都没有。那会阴和肛周的疖子,即便是你不挤,你干坐着,也可能会顺着皮下间隙,顺着直肠周围间隙,呼哧呼哧地往前鼓秋,这鼓秋可不是干鼓秋,是连汤带水儿地化成脓,叫坏死性筋膜炎,这坏死型筋膜炎,轻的可能会发烧会腹痛,重的皮肤就发了黑,眼睛却翻了白。
急诊来电话的时候,我正给脸上的痘痘涂红霉素膏,有时候管用,有时候就图个心理安慰,不涂点啥,总觉得这脸不全乎。
女性,85岁,胸痛腹痛会阴痛,伴高热、寒战,既往体健,心电图、心脏超声、心肌酶谱都好端端的,血象倒是很高,血象高又高热就意味着有感染,有感染就得找感染的源头,有的源头很好找,顺藤摸瓜,有时候是大瓜有时候是小杻,但终归看得见,有的源头就无头绪,一缕缕一丝丝网一样的,捋也捋不清楚,摘也摘不干净。
病人的痛连成串儿又串成片儿,CT从头扫到脚,病因倒是很清楚,但治疗很棘手。这个病人的病是个大瓜,源头却是个小杻。从胸部到会阴的皮肤都是鼓起来的,一挤噗噜噜,一压也噗噜噜,从上到下全是气肿。大瓜是从会阴到胸口的皮下全是坏死的筋和肉,小杻是仅仅起源于大阴唇的一个小疖子。
这个部位于医生不羞,于女性却羞,于老年女性更羞,羞于见医生,更羞于见儿女,一来是觉得小疖子没必要见医生,一来是觉得小痛苦没必要麻烦儿女,可怜天下乏知人,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小疖子最后变成了大疖子,这小痛苦最后变成了大痛苦。
怎么办?这个病种其实是个擦边球,说是属于我们普外科也不牵强,说属于烧伤也算正当。这个病需要单间隔离,需要特殊消毒,甚至需要层流病房,在这一床难求医院,想弄个隔离单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其实难的也不是这天方夜谭,是擦得这点边,你也能收我也能收,于其我收不如你收,病人就很容易被踢皮球。但这个病既不能推三也不能阻四,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收。我汇报了主任,我脸再大也没主任面子大,主任要张床那叫协调,我要张床那叫哀求。
这世上无难事,就怕那走心的人。一病人一家属先入了隔离间,从急诊到病房,从通道到走廊,从轮椅到病床,还有我,所有和病人有过接触的物件儿全部都消毒。然后从专用通道,进入手术室专用的手术间,通道和手术间也得消毒。
我们穿上了闷热的隔离衣,闷热到你不敢放屁,放个屁都靠自己循环。再次穿起隔离衣便是到了几年后疫情严重的时候。
手术有多刺激,有多惊心动魄,便是你见多识广,便是你解剖过千百尸体,便是你动过万千刀剪,看到那伤口也都会心悸,也都会面白,也都会眼珠子瞪得圆溜溜。从锁骨下到会阴上,通天的“工”字形刀口,整个胸壁、腹壁、腹股沟会阴全部都掀了起来,也就是从正面把人扒了皮。然后双氧水冲洗,碘伏水冲洗,生理盐水冲洗,再一剪一剪一刀一刀,清除掉所有发黑的肉,泛白的筋,直到红乎乎血淋淋,摆上七八个管子,再缝起来包起来负压嘬起来。
手术是很顺利,但手术完了病人却没醒,病人没醒不是因为麻醉深了,也不是因为脑出血或者脑梗,而是感染太重了,重到昏迷,重到睁不开眼睛。这感染的细菌也不是那寻常菌,需氧的厌氧的耐酶的产气的大杂烩,大杂烩的菜好吃,大杂烩的感染却难治,先回隔离病房,上呼吸机上血透,上新鲜血,上最强的抗生素,全院大会诊,简称MDT。该给的给了,该上的上了,眼瞅着时间一秒秒一分分一时时一天天过去了,病人就是没醒。没醒不光家属急,我们更揪心,讨论的时候唾沫星子能喷一碗,分析出的原因一条条一道道,可病人还是没醒。
主任也急了,主任急了不是发火,是病情严重了,但你说她病情严重了吧,抽血化验的指标又都一项项在好转,像那雨后的麦苗子,呲溜呲溜地长,长得绿油油。主任急了大家都得急,不急也得装出个急的样子。
“上高压氧!”主任敲了敲桌子,掷地有声,击玉敲金。
做了八天高压氧,每一天都是煎熬,于病人是煎熬,于家属是煎熬,于我们也是煎熬,病人煎熬的是无法反抗任人摆布的折腾,家属煎熬的是老人吉凶不定生死未卜,我们煎熬的是手术做好了为啥病人不醒。
是病人命大,也是主任的决策高明,病人醒了,不光醒了还能自己喘气了,不光能自己喘气还能咧嘴笑了,不光能咧嘴笑还能大声讲话了,不光能大声讲话还能大口嚼饭了,不光能大口嚼饭还能下床溜达了。
一切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我又拿出药膏抹痘痘,不光抹了脸上的痘痘,还抹了腚上的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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