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故事
作者：汤素兰
我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我读高中之前，我们那儿还没有电灯。每当夜晚来临，条件好一点的人家，便点一盏煤油灯照明，条件差一点的，便点桐油灯。在一个浅浅的用生铁铸的碟子里加入桐油，放一根棉线作为灯芯，就是一盏桐油灯了。不知大家是否记得，《儒林外史》里的小气鬼严监生家点的也是桐油灯。因为灯盏里放了两根灯芯，严监生认为太费油，如果不把那根灯芯灭掉，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里的人家，从来没有在一盏桐油灯里放两根灯芯的。条件更差的人家，连桐油也没有，就只能点松明了——那是从松树的树疖处砍下来的一种小木片，因为含有松油脂，能发出明亮的光，并且耐燃。
我在说我的读书故事之前，先说我们小村庄里用什么照明，是想告诉你，我们那儿很穷，家家户户几乎没有余钱。连灯都点不上，哪里有钱给孩子买课外书呢？
每个学期新发下来的课本，就是我和我的伙伴们的书籍。我们的学校很小，没有图书室。在我的记忆里，学校的老师也没有课外读物，如果有，我一定会跟他们借阅。事实上，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离开村子，我不记得跟我的老师借阅过任何书籍，可见，他们也是没有课外书的。
可是，我渴望读书。有人说，人生识字糊涂始。而我，一个农村小女孩，从识字开始，便希望读到更多的书。因为读书让我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能说会道，心里也越来越敞亮。
在所有的功课中，我最喜欢语文。这是因为，只要能识字，语文书便能看懂。而算术就不一样了，一定要老师讲解才行。每学期开学的那天，语文书一发下来，我总是会一口气把整本书全读完。
课本读完了，我就没有其他书读了。而我又非常渴望能阅读其他的书，因此，我平时总是特别留意，放学后也疯狂地寻找课外书。一个同学的叔叔在外地一所学校工作，每当有新的连环画出版，他都会给他远在乡下的侄儿捎几本来。连环画一到便在全班传阅。谁第一个看，谁第二个看，得看谁跟这位同学的关系最好。我是女生，没有办法去跟男生比关系的亲密，于是，我常常不得已将自己收藏的宝贝拿出来换书看。记得《平原作战》到来的时候，我虽然已经看过电影了（那时候，电影放映队每月都会来村上放电影），但那本小小的连环画还是对我有无比的吸引力。为了早日看到它，我把舅舅给我的一个金色的烟盒给了那位同学，换到排名第三的机会。那个烟盒至今想来都觉得非常漂亮。
我们村里有一户特别的人家，那是一对母子。新中国成立前他们是地主，属于剥削阶级，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敌人。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的家产被分光了，他们基本上居无定所。生产队哪儿有空房子，就让他们住在哪儿。生产队新建了一个养猪场，他们母子被委派看守养猪场，住在养猪场旁边的两间房子里。养猪场离村里所有的人家都有一点距离。因为阶级不同，平时一有政治运动，他们母子俩就会被挂上牌子游行，站在土台子上挨批斗。因此，村里的人都跟他们很疏远。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们却很好奇，并且发现了他们家里有一些书。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往他们家跑，跟他们借书看。我记得我看过一本很厚的书，里面的故事非常精彩。直到后来上了大学，我才知道我看的可能就是一个竖排版的《鲁迅小说全集》，其中包括鲁迅的《故事新编》。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我家布满灰尘蛛网的阁楼上，打开一个破旧的皮箱，竟然找到了一些书！那里面有20世纪50年代的旧杂志、中学课本和一些小说的断章残页。我如获至宝。那些杂志里的文字和图画都和我当时所处的70年代不同。尽管里面有些字我还不认识，但我看得津津有味。母亲说，那些书都是当年我父亲从工厂退职回乡时带回来的，当时有整整一箱呢。但经过许多年别人的借阅或撕毁，已所剩无几了。母亲的话，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条寻书之路。于是我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谁家里曾有人读过书，谁的父母有文化。这一招还真灵。很快我就发现，在我的同学里，有些人的父亲曾在20世纪50年代上过高小；还有一个同学的哥哥，居然是中专毕业生。我动员同学们到他们自己家里的阁楼上去找书。有时，我也和同学们约好，趁他们家的大人出门上工的时候，去翻他们家里的阁楼。
翻阁楼是一件充满了刺激和吸引力的事。先搭上木梯子，再一步一步往上爬。农家的阁楼上，堆满了一切破烂不堪的东西，差不多就是一个废品仓库。一寸厚的灰尘和密密麻麻的蛛网，把阁楼弄得很恐怖。我们像寻宝的孩子，满怀兴奋，满怀希望。抹掉箱子盖上的灰尘，把箱子打开，有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些破衣烂衫；但也有一两次，我们确实找到过一两本书。
儿时的我是一个扎羊角辫的胆小的姑娘。在到上高中之前，我还没有离开过村子，但我翻遍了许多人家布满灰尘的阁楼，这真有点不可思议。
白天上完课回家以后，要帮家里干家务，到山上砍柴、河边割草、田埂边寻猪草，没有时间看书，我便在晚上看。晚上我跟奶奶睡在一张床上，在厚厚的苎麻蚊帐里横一根竹竿，把煤油灯挂在竹竿上。我常常读到深夜，直到煤油燃尽，灯光熄灭。有一个谜语是这样描述挂着苎麻蚊帐的床的——四四方方一座，城里雷声大，城外哭连连。意思是说夏天人睡在挂着苎麻蚊帐的床上，鼾声大作，而蚊子围着这张床嗡嗡叫个不停。在这样的四方城里看书，夏天没有蚊虫叮咬，冬天没有寒风刺骨。我们家虽然并不富裕，爷爷奶奶全靠我父亲和伯父供养，更是生活拮据，但我奶奶从来没有因我读书而多点了煤油责备我，她只是常常提醒我早点睡，担心我早上起不来，上学会迟到。
我时常想起小时候的读书故事，因为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些时刻是那般美好，令人难忘。
年11月20日
本文选自
《少年时·汤素兰美文系列：不落的星星》
定价：36.00元
山东教育出版社８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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