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大街面很少见着汽车,胡同里就更甭提了,偶尔过来一辆,我恨不能追出二里地去,主要是为了多闻几下从后屁股喷出来的那股味儿,一股子好闻极了的香蕉味儿。我最喜欢的是老吊车,兹一见着,脚就跟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步了。那时做梦也没想到,几十年后我竟跟着大老吊干了两年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北京建安公司机运队当过两年起重工,成天跟着吊车在构件厂、钢材库和建筑工地之间来回的跑。练活儿时,把两根钢丝绳套分别塞到货物底下,再用一根两米来长的钢筋钩从另一边拽过去,挂在吊钩上,等到吊到指定位置后,再把绳套摘下来,往外一撤,就算完成一钩活儿。因常年跟吊钩打交道,人称“钩兵”。
我们那台国产“黄河”汽车吊曾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受过重伤,落下一个四处漏油的毛病,屡治不愈。干活间隙,旁人都能喘口气,唯独我们车组的人不能歇着,得抽空用棉丝擦车。跟队里那台“解放吊”相比,我非但不嫌弃我们这台破旧的“老爷车”,反倒觉得挺知足。“解放吊”钩兵的工作条件比我们差,无冬历夏,出车时一律坐在车外边的长椅上,饱受风吹日晒雨淋,即使下刀子也得挨着。另外,这种吊车全靠手摇支腿,还没正式干活,先累个半死。而“黄河吊”的条件就优越多了,车楼子足够宽绰,能为全车组的人遮风挡雨。它采用液压油缸支腿,只需用手轻轻扳动操纵杆,四条腿分分钟就撑在地上,不费吹灰之力,十多吨重的吊车就四平八稳地趴在那不动了。当然,见到那些进口的四十吨吊车神气活现地从眼前驶过,也眼馋得很。
当钩兵是个苦差事。数九寒冬,滴水成冰,西北风嗖嗖的,照样得伸出手去挂钩。每天早上要提前上班热车,到锅炉房一桶桶的提溜开水往水箱里灌。遇到水管冻了,就得边灌边放,恨不得把半锅炉的热水都灌进去才管用。到了三伏天,驾驶楼就变成了铁壳蒸笼,摸哪哪烫手,少说也有五十来度,捂一身白毛汗不说,屁股上还净长火疖子,疼得只能欠着身子半蹲半坐,遭老罪了。要是几天不换工作服,和人打照面,那股子馊味呛得人家捂着鼻子绕着你走。
跟车出去干活,吃饭没准点儿,午饭大多在路边小饭馆解决。虽说有四毛钱的误餐费,我只花两毛五分钱来上半斤麻酱面或素炒饼,不带换样的。有个从内蒙古兵团回来的哥们比我还省,顿顿是酱油拌饭,一顿饭只花八分钱,钱倒是省了,病却找上门了,后来患上了严重的贫血症。
吃苦受累倒在其次,最要命的是有时候还得提心吊胆玩悬的。我曾经历过因货物超重,吊车几乎侧翻拿大顶;因吊机制动失灵,差点被成吨的螺纹钢挤死;因场地狭窄、视线不佳,起重臂剐着高压线,万伏电流瞬间击断钢丝绳……险象环生,大难不死。
说出来或许有人不相信,有一天大半夜的,我们竟然闯进了机场,险些造成车毁人亡的惨剧。
那天,调度派了两趟活,一直忙活到下午三点来钟我们才开始跑第二趟。把几车圆孔板运到目的地后,又把它们一一扣在房顶上。干完最后一钩活,都晚上10点多钟了。等我们落下吊臂,收好腿子,那几辆运输车早都跑没影了。吊车就是这样,每天总是头一个出车,最末尾收车,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了。这时,这家单位的炊事员端来馒头、炒菜,还有一盆香气四溢的热汤面,非要留我们吃夜班饭,这种待遇可不多见。哥几个吃饱喝足,把嘴一抹,正准备收车回家,单位管事的过来了,说是东边还有一钩活儿,想请我们过去帮帮忙,自然也不会让我们白干。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可商量的,那就跑一趟吧。
深更半夜,道路不熟,吊车又是重载,渐渐地就和前头的带路车拉开了距离,而且越甩越远,我们紧追慢赶,最后还是跟丢了。吊车像没头苍蝇似的东转西绕,拐过一个弯儿,上了一条笔直宽阔的水泥马路,开出没多远,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四周怎么这么冷清啊。突然,前方上空闪烁出几点亮光,快速向我们逼近,还没等我们嘬磨过味儿来,一架飞机已经迎头俯冲下来,敢情是误打误撞闯进了机场。别看吊车平时在马路上跑起来威风凛凛,谁见谁躲,但在此时此地,简直就像用纸壳褙儿糊的,不堪一击,哪怕被眼前的庞然大物轻轻刮那么一下,连人带车立马玩儿完。眼看大祸临头,我的后脊梁嗖嗖直往外冒凉气,心想,要想逃命,只有跳车这条道可走了。危急时刻,我们杨车长倒是出奇地冷静,他猛地推上五挡,把油门一脚跺到底,吊车紧贴着跑道边玩命似地疯跑起来,车楼子稀里哗啦眼看就要散架。眨眼之间,飞机紧擦着我们的头顶呼啸而过。多亏车长临危不惧,处置得当,若是照我的意思停车往下跳,没准早和阎王爷见面了。脱离险境后,我们这几只惊弓之鸟什么也顾不上了,找着回家的路,赶紧溜之大吉,任谁给多少钱咱也不伺候了。
还有一次,因为我一时的大意,差点蹲了大狱。
那回赶上个夜班,是给东郊的一个棉纺厂工地送几吨钢筋,其实就一钩活,工地上又有塔吊,我就一个人跟着那辆半挂去卸车。到了地方,我麻利地用绳套兜住钢筋捆的两头,往大钩上一挂,抬头朝塔吊司机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起吊。平时跟自己的吊车干活,和上吊司机(业内人对吊机操作手的称呼,吊,读平声)都用手势沟通,比如,竖起大拇指表示起吊,拇指朝下是落吊,横向指左边或右边,表示旋转的方向。跟塔吊司机就不能用这一套了,他的位置太高,根本看不清。本以为稍一转臂,原地就落钩了,所以我就没把绳套锁紧。
谁知塔吊的卷扬机转起来就没完了,我当时就傻眼了,看这架势是要吊到远处去,可四周又没有障碍物,干吗没完没了地起钩啊。眼瞅着那捆钢筋忽忽悠悠忽忽悠悠越起越高,我一下子蒙了,此时哪怕有一阵小风刮过来,钢丝绳稍有抖动,单摆浮搁的钢筋立时就会失去重心,犹如几百根标枪齐刷刷直插地面。底下那片民房可就惨了,多结实的房顶也架不住戳呀,非得扎成筛子,要是直接戳在人身上,不用瞧,准一透到底。我是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任凭什么招也使不上了,只能听天由命。漆黑的夜空里,没有星星眨眼,只有我的心碎。刚开始我还能木呆呆仰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紧盯着钢筋捆,不大会儿的工夫就啥也看不见了。
这时,塔吊司机似乎也觉察到情况不妙,还没等转到预定位置,就急速落钩,把钢筋撂地上了。谢天谢地,总算侥幸逃过一劫。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打那以后,无论干什么活,我都秉承小心无大错的安全理念,再也不敢违反操作规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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