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诗经》国风·王风“那个采葛的人啊,一天没见到她,就像过了好几个月啊。”——中心思想是“想她、想她、就是想她”。若是一枚合格的吃货,则解读难道不应该是这样?——“葛长得真快,几天不见,葛蔓延绵就像过了几个月;葛长得真慢,天天想着去看,一天不看,就像隔了几个季节(啥时候可以开挖?)”再读一首:葛覃葛之覃(tán)兮,施(yì)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jiē)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yì)是濩(huò),为絺(chī)为绤(xì),
服之无斁(yì),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浣(huàn)我衣,
害(hé)浣害(hé)否,归宁父母
《诗经》国风·周南参考译文(溪耕):葛藤蔓延山谷中,叶子绵密又青青。葛丛惊起黄莺儿,飞聚灌木丛,叫声喈喈喈。葛藤蔓延山谷中,叶子繁茂郁葱葱。割来一些锅里煮,细布(絺)粗布(绤)由我织。穿着葛布不肯脱,虚心请教过来人,怎样做个好主妇。师傅说,内衣无污染,外衣常清洗(环保好材料,舍我其谁)。该洗洗,该涮涮,利索干完好回家看父母。读者可能注意到,以上两首诗,都没有说葛根可以吃,反映的却是用葛可以织布的事。实际上,《诗经》国风中《采葛》、《葛覃》、《葛屦》、《樛木》、《旄丘》、《南山》、《葛生》......凡提到葛的,没有一处说葛可以吃。
葛为布——衣
“民以食为天”,衣食向来是民之大事。拜造化所赐,古人对动植物的利用无非衣食。从上古到现代,葛,从一种衣物纤维转变为山珍大约有那么一点曲折。葛的织物自新石器时代开始,良渚文化遗址中就有葛布片的发现。《诗经》中的絺(chī)是细布,绤(xì)是粗布,取自葛藤、葛根的不同部位和结构——就像毛竹的韧皮有篾青、篾黄,葛根、葛藤的纤维有粗细,这就决定了织布时经线、纬线所用的根数。有粗有细,是材料加工性能和加工工艺决定的,影响着穿着特性,如柔软和舒适性。西周先秦的贵族,对葛布还是待见的。但这种粗布,到后来逐渐淘汰为平民的衣常。历来衣冠显示身份地位,所以“布衣”、“白身”到后来就用来指代平民了,比如诸葛孔明、皇叔刘备,建功立业之前,一个自称"布衣",一个自报"白身"。而《诗经》国风·鄘风的《君子偕老》有“瑳(cuō)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zhòu)絺(chī),是绁(xiè)袢(fán)也。”绉絺是细葛布;绁袢即夏天内衣。在朱熹看来,乃是反衬宣姜人品配不上她拥有的盛世美颜与华服。风者,讽也。博龙溪人称自制土布为“夏布”,博龙溪溪流旁边社屋前后,有几处大坪子晒谷场,是博龙溪人露天制作夏布的场地,比如村口东坡的大栗山(仙人山脚的一个小山坡)到村小学之间就有一块场地——布匹有十丈、二十丈或者更长。不过是以地麻为材料的:做麻(在地麻地里剥皮)、回家后用刀刮麻、晒麻,作为麻准备好了;然后捻麻(用石灰腌制后煮麻调理;棒槌槌麻;用于搓麻索作鞋底);绩麻(用于织布,需要均匀)、纺线(两根合一根)。这些,都是家庭手工制作,为了保证品质统一,捻、绩等工序,一般挑选一名细心的妇女一人完成。而织布,就需要找工匠了。溪耕小时候就有地麻地。此处讲葛,略。老妈说地麻的根很嫩,可以煮了吃——你瞧,吃和穿何曾分家。老人有穿夏布的习惯,夏布也经常用于蚊帐,溪耕随老妈看望老人,比如村里一位叫“店门侬”家的老太太,坐在夏布蚊帐里;比如去外婆家,随老妈看望这位外婆那位外婆的,好像都习惯用夏布蚊帐,而不是现代纱帐。耕者看着觉得夏布蚊帐很闷,透光也差。今天,获取葛麻以织葛布的工艺几将失传,从技术价值角度,势在必然,似乎不足可惜,但恢复、保留这些工艺,鼓励一定范围内使用夏布,保持一定的有生命活力的市场需求,不仅有实用意义并聊以怀旧,更是为了不忘人类鸿蒙迷雾中来处的经验,作为从旷古走向辽远未来的借鉴。耕者难以细究其中的工艺方法,大约总体上就像今天对待毛竹纤维的热处理工艺,一个字:煮。煮,自然能煮成食物。但溪耕以为,能烧开水、能用不同的方法烧开水,乃是人类持续进步,值得为之骄傲。煮啊煮,加工织物纤维的煮功日久,原先不能吃的,也煮成能吃的了。比如葛的用处从蔽体到果腹,以至今天作为山珍,就是吃穿二事相互迭代的成就。正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哎,这么糙的“糟粕”,怎么就在此时乱入了呢?和风雅《诗经》,有点不搭啊。开辟鸿蒙,纵观智人这个物种从洪荒过来的亿万斯年,苦乐烦恼皆因天赋智力——万物的实用价值,对人类一度无非“是能吃?还是能穿?”——这是吃、穿二元基本价值的天问纠葛;而“怎么吃?怎么穿?”已然是开放式的实操问题了。不独对葛如此,远的对五谷之首的大麻籽,近的对棉花籽油......例子不少。如今,蚕丝、棉花、化纤、无纺材料、熔喷布,第次替代了葛麻、大麻、地麻等作为织物纤维的天然地位。欸,这不是把天给聊死了?不怕,我们还可以谈谈吃的。葛根与葛粉——用来吃的葛叶可为猪草,而牛羊亦喜食;藤蔓延绵长数丈,可编织藤条器具。今天,葛的价值在葛根,是因其富含的淀粉。
博龙溪闲地颇多,野葛不少。野生葛根因为生长环境、营养等问题,块茎膨胀不大、淀粉含量少。三衢常山,若是形容一个人太吝啬,常用俗语:“野葛打粉”。野生的葛,就像欧也妮·葛朗台的父亲老葛朗台,你还想从他那儿打出二两粉?
要想好吃、有营养、能打粉的葛,就要人工种植——播种法,或压条扦插法。
通常,葛会在秋天的时候开花、结籽,种子可以播种。葛花粉白色,如蚕豆花——葛是豆科葛属的。
通常采用茎节压条扦插。清明、谷雨,也就是公历四月份,田间、山野挑选健壮的葛藤,截取靠近根部、腋芽饱满的茎蔓。
葛不是主要农作物,通常不会把整片的优质土地安排种葛——商品化种植除外。选择山地后坡有一定土壤厚度、不必追求平整的地角压条扦插,之后引导葛藤往阳面坡地生长,与作物保持不同的生态位:藤蔓可长到两三丈,匍匐在地或攀缘到灌木顶端的向阳面,占地宽广;如果这年山地恰巧种瓜,那么更要防止一年生的瓜藤和多年生的葛藤有什么瓜葛,避免陷入纠葛,妨碍将来吃红瓜、刨葛根。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葛的最佳采挖是第三个生长年头,老嫩恰当,正值营养的巅峰。葛根藏于地,耕者老爸通常选择在冬天挖葛,此时藤蔓营养被回收到茎块(根)中贮存休养,是葛根淀粉含量最高的时候。说到挖葛根时机,想起老妈说老爸种红薯,季节比别人靠后,别人的红薯藤二尺长了,老爸还不种。秋天,别人已经收红薯了,老爸把红薯留在地里,让红薯叶和藤慢慢枯萎,营养被抽回到地下块茎贮存,等待霜雪后才开始挖,这时候的红薯,产量高,而品质、味道都更鲜美。红薯是明代才从美洲辗转吕宋到达中国大陆沿海的。诗经里没有。
农闲,漫天飞雪的季节,是挖葛根的好时机。一株葛通常会长出大小几根葛根。适量保留小的葛根,实现可持续采挖。而大的葛根通常长数尺,粗约双手合箍。
飞雪迷蒙的天空、绿橘翠竹、右肩葛根交叉着左肩锄头,正值壮年的父亲风雪中满载而归,童年的溪耕一路跟随.....
扛回家,用砍柴刀砍成几大段,以便入锅用清水煮,煮熟后,横切成薄片,一家人围坐,即切即食。这是农家腊月的家宴,一场私家节日。
葛根外头一圈是木栓层次生表皮,木栓层内是富含纤维的木质部,有年轮状木纹,就是主体了。富含的淀粉遇到唾液,就快速分解为糖,与挥发物质一起,负责香,负责甜。多年的葛根略带粗糙感,却也更有嚼劲。
葛根和红薯一样,可以生产淀粉,即葛粉。用石磨将新鲜的生葛根碾碎,放在纱布中,用井水或溪水反复冲淋,淀粉从纱布中滤出,流到大木桶中。淀粉沉淀于木桶的底部,洗红薯粉的水是红色的,而溪葛粉就不是红色的。静置半天(早餐时和老妈核实一下时间),淀粉就完全沉淀了。把水倒掉,雪白的淀粉平整密实地铺在底部。用手划一下,瞬时可见挤压出的水痕,绵性十足,瞬间合拢,随即恢复平整如初。
用菜刀削切撬出淀粉。放在毛竹簸箩里晾晒至充分干燥。用手轻轻捏,块状的淀粉就碎了。
和老妈聊天:早年,并没有机器碾压红薯或葛根。捡大的红薯,用水缸内部的陶瓷条纹碾磨,效率极低。至于葛,则是用砍柴刀刀背敲砍,用搓衣板揉搓葛根。耕者以为,这种方式,正是古代以葛为编织纤维材料的遗留。
洗掉葛粉的葛渣,色泽亮白,富含纤维,几千年来没有人用来织布了。但“泥”土灶时,老妈把葛渣添加到石灰灰浆里,增强石灰粘结性能,用于灶头四周及“台面”,更抗竹笤刷为工具的洗刷——老妈以灶头能常年保持亮白为傲。
七十年代农村通电,有了粮食加工厂,可以用碾压机碾压。本农小时候看到的是电碾压的:上面是个斗,斗底的喉口很大,红薯慢慢下降,由刀口或其他机构碾压。下方出口,一个大的铁皮斜坡上,湿淋淋地滑到接受槽中。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葛叶虽可喂猪,但对葛的根茎营养生长不利,所以家葛一般不采叶。老妈对釆葛叶的人,不太敢阻止,请拱桥头一位老太太,帮忙吆喝采猪草的人手下留情。
泡葛粉之道对葛粉的最大尊重,是冲泡享用葛粉——这是任何一枚吃货都应该秉持的信念。吃,是一切食物价值实现的唯一途径及最终的归宿。
老妈推崇葛粉。初夏,开始这个夏季第一次泡葛粉。昨天早餐泡某饮料时,老妈一边加水,一边加入乐口福,问起来,说是泡葛粉留下的习惯。
葛粉以高温水冲泡会迅速凝成胶状,所以必须先用凉水在杯子里调开、调匀,水和粉之比例,以使得常温混合液具有流动性为宜。然后才能用开水迅速冲下,用筷子转圈搅拌,大约十来圈,葛粉就魔术般凝固成半透明的羹胶,也就搅不动了。如果凉水调匀环节水太少,那么开水搅拌环节就容易出现不均匀大白块;如果加凉水太多,那么开水的有效温度就会被降低,造成凝固不足,整体出现未成熟的泛白,甚至产生清汤寡水分离。宜多试几次。作为一个诀窍,可以用温水替代凉水,温水该用多热的?以不产生凝固为限。等溪耕试验确定该温度,在本文的留言栏告知各位,圃同学(他通常是本文正式发布前的第一位读者和提建议者)可以给大家看看葛的不同部位的显微结构,到时一并更新本文图片。
每年初夏,耕者老妈会召集全家人一起,泡葛粉喝,颇有仪式感。用老妈的话说,喝葛粉不生疖、不生痱。我们家当真从来没有人长疖、长痱——似乎以前的什么食物,都言而有信,总能达到甚至超出期望的功效。是错觉?还是一种现象?
不管我们一家人不长疖、不长痱是不是拜葛粉所赐,但耕者第一次长疖子,是到北方后的第四个冬天:冰天雪地里,在牛垦四百〇医院,按照医嘱,一名护士在本耕右脸颊乒乓球大小(?)的疖子上纵剖横切十几刀,成功划出一个“十”字,放出脓血,包上纱布。如今此处遗迹虽被增生的"胡须"掩盖,却仍依稀可辨,给平淡无奇的脸,平添了一份南人值得拥有的粗糙。
自此,不忘年年入夏前,就开始泡葛粉,期待无疖无痱。
诚不我欺。
浙江常山博龙溪樊氏(惇叙堂)
溪耕于庚子年闰四月廿二日记
文章附图:葛藤
葛藤癸巳年秋摄于宁波雅戈尔动物园停车场溪耕自注:大栗山学堂小传大栗山学堂,博龙溪村学,为宋南渡廿五世温字辈志仁公(字安齐)与其次子良字辈開爛(字炳如,号春芳)父子于道光、咸丰年间创办。位于博龙溪村口东坡大栗山,因种栗子树,故名。授四书五经,兼有座堂医生。学堂延续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大栗山学堂开办者世系:开爛(字炳如号春芳行良)生於道光庚子年()正月二十一日娶郑氏(山溪边郑瑞璋女)生於道光乙巳年()四月初六日;其父志仁公,字安齐,行温二百四十三,生於嘉庆乙丑年()五月十九日,终於咸丰戊午年()八月初七日葬大山底,艮山坤向与父同穴,娶郑氏(浮河)生於嘉庆庚午年()五月初十日,生子五:开煊、开烂、开城、开焕、开坤,女二。质仁公兄弟三人,最小的弟弟即本农五世祖志义公,字质亭,嘉庆辛未(),行温三百〇二,例赠登仕郎(略);其祖父廿四世永贞公(字国兆),行笃二百三十一,为粟帛顶带,生於乾隆辛丑年()十一月初五日终於咸丰戊午年()十一月初五日葬大山底艮山坤向;娶郑氏(寿川郑朝范之女)生於乾隆丙申年()十月二十九日终於嘉庆甲戌年()八月二十九日葬童家淤午山子向生子三、志仁、志善、志义,女一。其曾祖父廿三世之彭公(字耀祖),生于雍正壬子年()行允六十四。之彭公之妻芳村余氏,生于乾隆辛酉年(),终于嘉庆丙寅(),葬大栗山脚(艮山坤向)。(大栗山学堂小传待完善,文中世系来源为乾隆、道光、同治博龙溪本族世谱;开爛公一支需与大栗山学堂后人交流后补充。)纠葛、瓜葛,葛巾、葛衣,汉语词汇;杯葛,外来词,英文boycott的英译。《诗经·国风》中除了《采葛》、《葛覃》两首外,与葛有关的还有:《葛屦》: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旄丘》: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南山》:葛屦五两,冠緌双止...《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本文版本信息:读《诗经》识草木·葛,溪耕,年6月13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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