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株山胡椒擦肩而过（外一章）
曾令娥
野菊的邂逅
一
明天，我将上一堂公开课，这是我到乡下支教后第一次。备课完毕，我站起身来，才觉得脖子有些酸痛了，便关上房门，随便走走。
学校划为球场的这个区域，因连日的阴雨，一直没施工，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成了一二年级孩子们的乐园。当然，课间选择来这里的毕竟是少数，因为这儿凹凸不平，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水氹，要是踩湿了鞋子或是摔脏了衣裤，回家免不了遭父母责骂，大多数的孩子们在平整的水泥操场上追逐玩耍。
这时，太阳光射出了云层，难得的雨后天晴，空气湿润润的，似乎有一种带淡淡中草药味的花香。
在“乐园”的一角，我发现了那几个小家伙，凭发型看，应该都是男孩，有的跪着，有的双手撑地，有的干脆趴在地上。几个小脑袋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形，他们在干嘛呢？我轻手轻脚，凑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它们谁使的劲儿大，要是不挤在那儿一堆，我肯定知道。”这个声音是个小胖子发出的。
“它们把野菊花搬回家能干嘛呢？”另一个孩子的话里有些疑问。
“说不定它们并不喜欢野菊花呢？”竟然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女孩子抬起头，黑亮亮的眼珠子让我想起扁豆荚里的黑豆豆。
“嗯，是个问题。喜欢大青虫的小家伙，悄悄告诉我们答案，好么？”看样子，说这话的是这几个孩子的“头”。
哦，原来，他们在玩“蚂蚁和野菊花的游戏”，一个小水氹旁边，孩子们捉来了一些小蚂蚁，一些野菊花被撒在蚂蚁们中间，野菊花撒得并不均匀，一撮撮的，有的飘在水里，有的落在石上，而小蚂蚁们正慌乱地在野菊花花瓣们的“迷魂阵”中不知所措。真是天真可爱的孩子们！我生怕打扰了他们，轻轻走开了。
二
公开课是在一个新接手的二年级班上。
我给孩子们上《三个小伙伴》，认识“红”“黄”“蓝”三原色。色彩的认识。这对于二年级的孩子们而言是有一定难度的。我用趣味儿歌导入新课，然后展示课件上以三原色为主的生活画面，并从中抽离、变化成“红红”“黄黄“蓝蓝”三个卡通形象，并抽孩子们扮作三个小伙伴，想象他们不同的个性，用充满童趣的语言分别作自我介绍；然后进入吹画游戏环节，按预设的教学过程，我要选一名孩子上台吹乒乓球，“我来！”“我来！”“老师！”“老师！”孩子们争先恐后举起小手，有的孩子干脆站起来了，有个别孩子迫不及待，屁股甚至离开了座位，做好了随时冲上讲台的准备……我微笑着扫视孩子们，突然，我的眼神与一个怯怯的眼神相遇了，它的主人是个小女孩，竟然理了男孩子一样的小平头，小脸儿尖尖的，瘦瘦的，眼睛不大，但黑眼珠亮亮的——我一下子记起来了——黑扁豆儿。对，就是昨天遇见的孩子们中的那个女孩。就她了！我一下做了决定。可是，当我让她上台时，她却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不肯上来。我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轻轻地问：“能告诉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吗？”“老师，她叫野菊！”旁边那个胖墩墩的小男孩插言了，“她成绩差，平时老师从来不喊她答问！”野菊蓦地抬起头，狠狠剜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识趣地赶紧把嘴闭上了。我另外选了一位孩子上台，心里存着疑虑，把课上完了。
课后，我向班主任杨老师打听野菊的情形，原来，她的母亲外出打工时怀了野菊，回老家生下孩子后，把孩子扔给她年迈的外婆，自己又出去了。除了每年断断续续寄点生活费，她再没回家看过孩子。野菊就像山野里的菊花，就这样长到了八岁。
以后，每次上课，我都特别关照野菊。没有纸笔，我把自己的送给她一份；上课时，我经常鼓励她举手发言甚至上台表演。学校与河毗邻，风和日丽时，我带野菊和另外几个孩子去河边拾取石子，挖取适合泥塑的泥巴。带回学校后，课上，我耐心细致地教孩子们怎么在石头上添画，上色，怎么用泥巴捏揉出自己的“小伙伴”或“家人”。野菊在我的带动下渐渐变得活泼起来，小脸上也经常有了笑容。野菊的语文数学成绩一塌糊涂，但她的画作表现出的超强的想象力，而且画中充溢着情感、意趣，让我惊叹！制作泥偶时，学生能捏出简单的眼睛、鼻子等就行了，可野菊却发挥想象，捏出的泥塑栩栩如生。那天，我把野菊捏的一个泥偶摆在办公桌上，同室的杨老师端详了半天后，哈哈大笑起来：“太神了！这不是捏的光头强吗？”我瞧了瞧：冬瓜头，马脸，凹陷进去的斗鸡眼，胳膊啊腿啊细得像竹竿，衣服酷似床单披挂在身上，远看像漂浮着的一个大灯笼，活脱脱一个“光头强”啊！
三
下午时分，秋阳暖暖，一寸一寸地在山间移动。世界那么安静，除了开得满树银白的油茶花外，就是泼洒热烈的野菊花了。还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野菊，走在我们的前面，一片一片扯着路上的野菊花瓣。
那是些单瓣的野菊花。花瓣小脸儿般围着花蕊，腻如细绸。花心微红，团团簇簇，粉嘟嘟的。她的外婆此刻定然背着背篓在山间地头忙碌，她顾不上揣测这个小外孙女的心事。这天放学后，野菊拖拖沓沓，不想回家。担心她一个人走山路危险，我和杨老师一起送野菊。我跟野菊说《巨人和花园》的故事，许诺会跟她妈妈通电话，劝说她今年春节一定回家看看。我不知道野菊那同样长着玉蕊似的小心灵那一路是怎么想的，只知道她慢慢快活起来了，当她看到那所熟悉的小木房，看到正朝着她回家的方向焦急张望着的外婆时，她几乎是“飞”过去的！到了屋门口，她转过身来，朝我们使劲挥了挥手……
这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眯着眼睛小睡，突然，一个身影从门口闪过，我睁开眼，看见野菊朝我招了招手，“老师，我想跟你说句悄悄话。”野菊的笑脸灿烂，“你这小鬼头，有什么话还要悄悄说？”我走过去，弯下腰，野菊附在我耳边说：“我妈妈来电话了！今年春节会回家。谢谢你，老师！”说完，塞给我一个小纸包，小鹿般跑了。我把纸包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黄灿灿的野菊花，野菊花儿挤挤搡搡，似乎要迸发出快乐的笑声。我捏了几朵放到玻璃杯里，冲上沸水，在温度的催生下，野菊花一朵朵重新粲然绽放。看着杯中恣肆自在的野菊，我遐想翩然：有时，心灵的花园无须奇花异草，只要几朵野菊。几朵，就足以美丽自己及他人的一生。生命在，它的芳香就在，或许不浓烈，却也沁人心脾，诉说着邂逅中的满足、坚韧与小确幸。
与一株山胡椒擦肩而过
春节期间，有朋友相约爬山。枯黄的茅草灌木丛中，突然，一枝鹅黄亮了我的眼眸。不待走近，它刺激的香味提醒了自己的芳名：山胡椒。好久不曾见过你了，山胡椒？我差点与你擦肩而过。
刚出来工作的那年，我十七岁。立春过后，雨水就特别多。天呈灰灰色，像总也没有洗干净似的。空气里潮润润的，仿佛吸一口气都能吸出水来。独自一人骑车去学校，细雨如丝，没穿雨衣，更没有打伞，田野开始泛绿了，柳丝爆出了嫩芽，沾着小雨珠，轻轻摇曳。师范分配的原则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我是土生土长城里的女孩，分配前三天，听人说，我分到了县城某所学校。可到了报到前一天，才知道，我进城的指标被某人顶了，我被分到了乡下一所村校。
“人不可以太倔强，活在世界上，一方面需要认真，有时候只能无所谓。”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为了教学的方便，我住到了学校，基本上一个月回一次家。学校很小，就两位老师，一位姓吴，民办老师，家就在村里。放学后，由队屋改成的学校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我穿上雨靴出了门。四周都是山，一条泥泞小路通往村外。山里的花儿应该开了吧？爬上山，没看到其他的花，映山红树倒不少，但开花还早得很。正失望，突然，一丛山胡椒闯入了我的眼帘。腋生的伞状花，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发出的香气和食用的胡椒相似。它和柴草们为伍，显而易见，是常被山民做柴火烧的。清冽的刺激让头脑慢慢清爽，天已黄昏，裹着半靴的泥巴，我带回一枝山胡椒回了学校。孤灯下，我备课、阅卷，给孩子们修改作文，山里，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不知是真有猫头鹰在叫，还是村里促狭的小伙故意装吓？
渐渐的，山里的梓树花也开了。那些花，一层一层，错落着，散开着。树冠如一把把撑起的绿伞，紧紧相连，叶子底下还挂着很多去年结的小豆荚，黄灰色的树干通直，倒是显得干净利落。花冠里有着黄色条纹及紫色斑纹，淡雅别致。“梓树花开破屋东，邻墙花信几番风。”邻家有个比我小一岁的男孩，喜欢看书，常来学校向我借。这天他来后坐了会儿，见玻璃瓶里插的山胡椒，微笑着说：“你喜欢？”我点了点头。“别看它那么普通，用处不小呢。风热感冒，跌打损伤，肚子疼痛，生疖长疮，用它煎水或外敷，效果蛮好。”平时少言的他一气说着，“你怎么知道这些？”我有些奇怪。“听老辈人说，听都听熟了。”他仍是浅浅地笑着。男孩眉眼清清亮亮的，有着一种山里孩子特有的羞涩和憨味儿。
教室门敞开着，顺道溜进来的风儿带了些热气，孩子们背着书包叽叽喳喳地上学来了。像往常一样，我带着孩子们读课文。不过，我发现今天他们的表情有点奇怪，像是有一个小秘密憋了好久似的。晨读下课后，孩子们齐齐站起来，从书包里翻了翻，高高举起一样东西：“老师，送你的！”哇！映山红！山里最最常见的一种花，这一向忙着给孩子们上课，倒把去山里摘花的事情给忘了。没想到，细心的孩子们竟然摘了那么多的映山红送我！床头，桌前，到处插着红艳艳的映山红，甚至讲台的粉笔盒里也有一枝盈盈欲语。孩子们的小脸红红的，汗津津的，我可以想象，他们定然是瞒着父母早早起了床，偷偷爬到山上摘下来的！我又感动又心疼，赶紧倒了清水放到脸盆里，把小鬼头们一个个扯来，给他们洗脸。“瞧你们，简直一个个小花猫！”我笑着嗔怪。邻家男孩来了，手里也拿着一大束映山红，瞅着眼前热闹的情景，他把花悄悄放到门边，走了。我叫他，他红了脸，挥了挥手，跑了。
一个人在那小学校修禅似的过了一年，相对初去时的抑郁不平，心绪慢慢平静豁达了许多。人与人的相遇谁说不是一种缘分？人若有着一颗柔软的心，与一株花，一棵草的重逢，怎会无动于衷？只要时常愿意保有寻觅美好感觉的心，那么在事物的变迁之中，无论是山野凡物或世间珍奇都可以看见美，那美的根源不在事物，而在心灵，感觉，乃至眼睛。
有一天，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骑车到我曾住过的小学校去看看！于是冒着飘飞的小雨出去，转来转去的，我竟然迷了路。泥泞小路早换成了水泥大道，一座座小山被推平，一栋栋高楼大厦建起来了，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再也找不到那个眉眼清亮的少年，看不到山胡椒与映山红的影子，那小学校里的孩子们的书声笑语，也似真似幻，全然流远了。
再次遇到山胡椒的那天晚上，我突发奇想：我是否就是那刻舟求剑的楚人？来是偶然，去是必然。可是，人间的某些擦肩而过，却成为了生命中的奇迹，深深刻在了我的不系心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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